见莫比休斯眼底的混沌终于被清明取代，赫莉娅一直紧绷的心弦稍松，长长吁出一口带着颤音的气。
她强忍着腹部撕裂般的剧痛，嘴角牵起一个苍白而破碎的微笑，用惯常那略带轻佻的口吻，试图打破几乎凝滞的空气：“老师……还满意我这个唤醒睡美人的‘王子’殿下吗？”
莫比休斯松开了那柄仍插在赫莉娅腹部的狰狞骨刃，沾满粘稠鲜血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却仍小心翼翼地、极其稳固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学生。
他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肌肉痉挛，嘴唇哆嗦着，那些翻涌的懊悔、后怕与撕心裂肺的心疼，堵塞了他的喉咙，让他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敏锐地察觉到老师身体的颤抖，赫莉娅还想故作轻松地调笑两句，缓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可刚一牵动嘴角，便引得伤口一阵锥心刺骨的抽痛，让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话音都变了调：
“老师……我是不是……太重了？您这小身板……撑得住吗……”
“闭嘴！”莫比休斯低吼出声，声音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焦急与怒气，更有一种心脏几乎要被撕裂的痛楚。
这孩子，都到了这般地步，竟还在逞强，还在用玩笑来掩饰伤势的沉重！
他一边在脑海中飞速回溯着意识沉沦前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碎片，一边半扶半抱，极其艰难地将赫莉娅挪到塔楼残垣边，让她能勉强倚靠着坐下。
那柄由苍白人骨熔铸而成的邪异刃具，正正插在她腹部中央，冰冷的刀尖已从后背透出，染着刺目的红。
若是贸然拔出，必然会导致大出血。
如今还下着雨，敌人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们离开，拔出必然会严重影响后续的行动。
然而，这柄骨刃却绝不能留在体内。
其上淬炼的怨毒，他再清楚不过——那是用他已故亲友的遗骨炼制，逝者无尽的哀伤与不甘凝聚成了世间最阴狠剧烈的毒素。
这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奔赴死亡的终局，如今，却成了重创他徒弟的凶刃。
往昔的记忆如带着倒刺的潮水，汹涌拍打着他的意识海岸。
莫比休斯眼眶骤然通红，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混着脸上的雨水与血污，无声地滑落。
他颤抖的手指虚虚拂过骨刃的柄部，声音哽咽沙哑，却强逼着自己流露出令人安心的镇定：“没事的……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别怕……”
赫莉娅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师眼中那深可见骨的自责与痛苦。
那幕后的操纵者，恐怕不只是让老师陷入了沉睡，更是利用了他内心最深处、最柔软的记忆，编织了一场足以摧垮意志的噩梦，才让刚刚挣脱梦魇的老师，陷入如此巨大的愧疚深渊。
她从未见过自家这位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小老头露出这般神情，此刻，一丝悔意悄然爬上心头。
或许，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唤醒他，终究是太过残忍了。
“老师！”赫莉娅用尽残余的力气，冰凉的手指猛地抓住莫比休斯的手腕，试图将他的思绪从自我鞭挞中拉回，“敌人还在暗处窥伺，我们不能放松警惕……我怀疑，他们必定还有后手……”
她刻意将话题引向外部迫在眉睫的威胁，试图将老师那足以焚毁自身的自责，转化为对敌人的熊熊怒火。
愤怒总比彻底被愧疚吞噬要好，至少在此刻，他们必须重新并肩，面对共同的敌人。
身为顶尖的火属性魔法使，莫比休斯的怒火一旦被真正引燃，便如同燎原之星火，顷刻间便能席卷一切。
极致的愤怒取代了悲恸，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誓言：“此仇不报，我莫比休斯誓不为人！”
磅礴的魔力在他体内如火山般奔涌，被尽数引导至掌心。
只见他低声快速念诵出一段古老而简练的咒文，随即单掌重重拍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禁锢魔力、迟滞行动的层层叠加魔法阵，在那纯粹而霸道的魔力冲击下，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迅速瓦解成无数闪烁的光点，消散在瓢泼大雨之中。
诚然，这魔法阵繁复精密，环环相扣，但对于一贯信奉以力破巧的莫比休斯而言，破解它，不过是多耗费些魔力罢了。
然而，当最内层的魔法阵也溃散殆尽时，异变陡生——
伴随着最终术式的瓦解，一股粘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水，悄无声息地从地底裂缝中汩汩涌出，与倾泻而下的暴雨混溶在一起。
以至于全神贯注于应对明显威胁的师徒二人，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待赫莉娅感觉到身下积水的触感变得异常滑腻粘稠时，已然稍迟。
她明显感到自己的神智开始昏沉，太阳穴如同被重槌敲击般突突胀痛。
更可怕的是，心底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无数阴暗暴戾的念头，嗜血的杀意在胸腔间激烈回荡，她那双原本如宝石般湛蓝清澈的瞳孔，此刻也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本因失血过多而虚弱不堪的身体，在这诡异外力的刺激下，被肾上腺素强行支撑，竟涌现出一股扭曲的、充满破坏欲的力量。
但在这令人不适的侵蚀感中，赫莉娅却捕捉到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这粘稠的触感，这疯狂滋长的恶欲……她一定在什么地方接触过类似的东西……
莫比休斯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所幸吃过一次大亏，他对此类精神侵蚀有了更强的抵抗力。
他强行压下因阵法被破而自然升腾的怒意，努力维持着头脑的清醒。
这水有问题！
师徒二人几乎同时看向地面。
只见在密密麻麻雨点砸出的无数水洼中，似乎有某种无形之物正在凸起、蠕动。
没有固定形态的黑水正一点点地向上攀升，凝聚、塑形。
它们并非透明，而是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几乎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在远处偶尔闪动的魔法火焰映照下，才能勉强勾勒出近似人形的、不断扭曲变化的轮廓。
那些黑水凝聚成的人形怪物，动作由最初的笨拙蠕动，迅速变得矫捷而充满恶意。
它们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沼泽冒泡般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摇摇晃晃地围拢过来，空洞的面部位置，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凝视着塔楼废墟中心的两人。
“碍事的东西！”莫比休斯低叱一声，将赫莉娅护在身后。
他甚至无需吟唱完整的咒文，只是愤怒地一挥手，炽热的火焰便如咆哮的巨浪般向前奔涌，瞬间将最前面的几具水人吞噬。
高温使得黑水剧烈沸腾、蒸发，发出“嗤嗤”的凄厉声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类似腐肉烧焦的恶臭。
然而，令人心悸的是，那些被蒸散的黑水并未消失，而是化作更稀薄的黑气，重新融入周围的雨幕和地面的积水中。
不过眨眼功夫，更多、体型也更庞大的水人便重新凝聚，再次扑上。
它们似乎能借助这无尽的雨水和脚下的黑水无限重生。
“老师…它们杀不死！”赫莉娅背靠着断墙，呼吸急促地提醒。
腹部的剧痛和脑中翻腾的恶念不断冲击着她的意志防线。
她看到一具水人悄然绕到莫比休斯的视觉盲区，利爪般的右手猛地伸长，化作一道黑色水箭，直刺老师后心！
危急关头，赫莉娅下意识地召出火镰刀，将敌人劈散。
但水又如何能切断呢？又如何能砍碎呢？
赫莉娅这一刀下去，反而叫那水人分裂出更多来。
不得已，她只能用火去抵挡——可火如何能破水？
一直压抑在体内、源于污浊河的那股力量本能地被调动。
她并指如刀，向前虚划——数道比夜色更深邃的黑色丝线，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从她指尖激射而出，后发先至，精准地缠住了那支水箭和怪物的身躯。
“绞杀！”她唇间吐出冰冷的词句。
黑线骤然收紧，散发出吞噬一切的寒意。
那具水人竟不像被火焰蒸发那样汽化，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瓦解、崩碎，化作最细微的黑色颗粒，旋即被黑线贪婪地吸收殆尽！
这一次，它没有再重生。
“这是……？”莫比休斯瞥见这一幕，眼中闪过惊愕。
但他来不及细问，更多的水人已经蜂拥而至。
他双臂一展，口中吐出的咒语化作一道道旋转的火焰风暴，将逼近的怪物们卷入、撕裂。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火焰的爆鸣、水汽的蒸腾与怪物凄厉的嘶叫混杂在一起。
赫莉娅趁此间隙，大脑飞速运转。
那熟悉的粘稠感，那直接引动内心恶念的方式……再加上这黑水怪物惧怕她体内黑线的特性……
“是污浊河！”她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尖锐，“老师！这黑水是污浊河的水！它能放大恶念，这些怪物是依托河水中的怨念生成的！”
莫比休斯闻言瞳孔骤缩。
他想起古籍中关于污浊河的记载——那条能吞噬人性、放大恶念的诅咒之河。
老者眼神一凛，攻势更加狂暴，火焰在他周身形成漩涡，将逼近的水人尽数焚毁，试图清出一片安全区域。
但水人无穷无尽，而赫莉娅的脸色越来越差，频繁动用黑线力量显然加剧了她的伤势和精神负担。
“先处理你的伤！”莫比休斯格开一具水人的扑击，闪身回到赫莉娅身边。
他看出骨刃上附着的怨毒正在与黑水的力量产生某种共鸣，加速侵蚀赫莉娅的生命。
“忍住！”莫比休斯声音沉稳，一手按住赫莉娅的肩膀给予支撑，另一只手掌再次凝聚起磅礴的魔力，精准地握住了骨刃的柄部，将其烧得通红。
“我数三下！”
赫莉娅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三！”
莫比休斯眼神锐利如鹰，周身魔力澎湃。
“二！”
周围水人的动作仿佛变慢，嘶吼声变得遥远。
“一！”
“噗嗤！”
骨刃被干脆利落地拔出，带出一溜乌黑的血箭。
几乎在同时，莫比休斯那闪耀着赤红色色光辉的手掌重重按在了赫莉娅腹部的贯穿伤口上。
源源不断涌入的魔力强行封堵着血管和破损的脏器，与残留的怨毒激烈对抗，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赫莉娅痛得浑身痉挛，几乎晕厥，但一股暖流还是顽强地驱散着体内的寒意。
就在莫比休斯全力为赫莉娅疗伤，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最关键瞬间——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如同融入雨水的幽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莫比休斯背后的阴影中。
正是那个与科林一同出现过的水鬼男！
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右手五指并拢，整条手臂竟完全化作了污浊河黑水凝聚而成的、长达数尺的锋利水矛，矛尖闪烁着湮灭一切生机的黑光，悄无声息地刺向莫比休斯毫无防备的后心！
这一击，时机、角度、力量，都刁钻狠辣到了极致！
他本就是为克制莫比休斯而来，如今莫比休斯为了救赫莉娅露出了破绽，他果断抓住了这一瞬间的空门。
“老师小心！”
对魔力波动极为敏感的赫莉娅，在对方出手的刹那便凭借直觉感知到了那致命的威胁，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正在专注疗伤的莫比休斯向侧面推开，同时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挡在了水矛的路径上！
“噗——！”
利刃穿透皮肉骨骼的闷响，令人牙酸。
漆黑的水矛，未能命中莫比休斯的心脏，却直接贯穿了赫莉娅推开来不及完全闪避的肩膀。
水矛上附着的污浊河水蕴含的强烈腐蚀性与汹涌恶意，瞬间在她伤口处爆发开来。
“呃啊——！”赫莉娅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被水矛携带的巨大冲击力带得向后飞起，重重砸在残破的墙壁上，旋即软倒下来，肩头一片血肉模糊，黑色的气息如蛛网般向四周蔓延。
“赫莉娅！！”莫比休斯目眦欲裂，周身护体的光辉因心神剧震而瞬间黯淡。
他猛地转身，看向偷袭者，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的火焰。
水鬼男一招未能竟全功，略显诧异，但随即阴冷一笑，抽出水矛，身形缓缓后退，再次与阴影融为一体。
“真是感人的师徒情谊……不过，游戏才刚刚开始。两位，好好享受污浊河的款待吧。”
话音未落，周围因战斗而四处流淌的黑水仿佛受到了召唤，再次剧烈沸腾起来，更多、更强大的水人开始凝聚成形。
而赫莉娅倒在血泊中，气息微弱，肩头的黑色侵蚀正在扩散，形势急转直下，陷入了真正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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