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都每年冬天都会下雪。
初次落雪的日子不定同一天,大小、时长均会波动,逐日随雪漫卷的寒冷亦有岐异。
彼时,平安殿的两个小的还未开始抽条。相同的肉脸蛋,相仿的矮身,裹着厚袄,圆滚滚的像两个糯米团子,看着便令人欢喜。
正是闹人的年纪,两双短腿胡乱蹬起,上蹿下跳的,就是高度长了她们一身的宫人侍卫,也很难抓住个尾巴。
跑动多,精力消耗大,胃口便好。奈何两位公主嘴刁,宫里的东西虽然精致,但也少了些许新奇。
为了暂时平息两位小祖宗的闹腾,夏侯朝不时便会从宫外搜罗一些糕点果子、蜜饯糖人,以及许多宫墙内难得一见的孩童玩物。
于是,人们总能在宫里瞧见几条沿着宫道,在雪路上压出的轮辙。
对此,夏侯煦感到数见不鲜。
他早就过了嗜甜好玩的年岁,看不上那些个所谓新奇,却又廉价的东西。
只远远望上一眼,都能觉得无聊。
可夏侯朝惯会自主,尽管明知他不会喜欢,但在拎着点心进宫时,仍会顺手给他带上一份。
其中总有品香楼的枣花酥。
“其实,那枣花酥并不好吃。”
今朝同样飘雪,夏侯煦的声音如雪花寒凉,轻而飘扬。
第一回尝到的枣花酥,似是点心师傅将那枣泥煮得稍久,香甜中挟了点苦。
他本不乐意吃,碍着夏侯朝长辈的身份,才给他一分薄面。
却也结结实实地就着茶,将那枣花酥吃了个干净。至于其余的种类,虽是兴趣缺缺,但亦赏脸噇了几口。
后来,许是品香楼师傅手艺精进,枣泥中的一点苦味再未出现。
再后来,父皇立储,夏侯朝摄政,他远走封地,便没再吃过枣花酥。
雪花落在夏侯煦握于腹前的拳头上,他声气淡然,“只不过是年年尝着,顺了口罢。”
一旁的寇韫垂着双眸,没搭上他的话,只顾抑住突袭的哈欠,将藏在斗篷下的手绕到自己后腰,揉了一把。
都是夏侯朝作的孽,说什么今日他的尸身下葬,万目睽睽之下,她得要表现的委顿些。
前半夜折腾她,后半夜还硬是拉着她喋喋不休。她实在撑不住睡过去,却是天刚蒙蒙亮,便被唤醒了。
如今她这眼下略微乌青,低头丧气的模样,外人看着,倒也确实憔悴。
寇韫摸不透夏侯煦为何心血来潮同她讲起旧事,但从他的语气与神情来看,似乎还有所追念。
事实上,他莫名吐露的这一部分,在之前的某一天,夏侯朝与她夜话时,曾经提过一嘴。
不过从另一位当事人口中道出,又是另一种滋味。
她家王爷素来是嘴上不说,行动上却无微不至。
然皇室中人的情感格外分明,追念归追念,但这也分毫不会影响他们为着那独一无二的龙椅争得头破血流。
较外人而言,他们对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手足下起手来,反倒更加干脆。
她若不是腿脚快了些,夏侯煦这虚浮的哀思,恐怕得成为现实。
生前府院宽敞,死后陵寝阔绰。皇室中人也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表面看起来,除了地方小些,皇陵与宫廷无异,且傍山依水。无论风水或是景色,皆是卓绝。
如此,故去的灵魂外出时,也能收获生前的喜乐。
直到葬着她家王爷的地宫合上,寇韫也没有给予一字回应。
夏侯煦不甚在意,只望着寇韫眼眶中铺满的水幕,无声地抽了抽嘴角。
那日一同品过茶后,他便知晓,她真实的情绪与她所表现出来的悲伤相比,至少要折去半数。
他不以为奇,反而还找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
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自家弟弟。面色有些苍白的夏侯煊正极力忍耐,不愿让眼泪坠地,却始终按捺不住颤抖的身子。
夏侯煦垂眼敛去眸光,遂移步至夏侯煊身旁,抬手搭上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后者一愣,反应过来,也对他回以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
棺入封墓,繁琐的还在后边。祭奠该走的流程得继续进行,眼泪便姑且吞回。
虽然棺材里头躺着的人不是真正的夏侯朝,甚至与寇韫八竿子都打不着,但她仍旧慎重其事地走完了最后的礼。
其间,当然也没有错过各处飞来探去的目光。
夏侯朝勋劳卓着,葬仪盛大,送殡之人自是浩浩荡荡。
一整套功夫下来,天色都暗沉不少,倒是飞雪一直未停。
来时行过五间六柱石牌坊,跨过大红门,走时,也要翻面再来一遍。
为让逝者的魂魄安然归天,送葬队伍不可打伞,便只能任凭雪花落满全身,又在铺遍白雪的青砖上留下七大八小的脚印。
再度穿过石牌坊,寇韫特意慢下步伐,等待身后那道目光的主人赶上来。
在场的人不是宗室,便是重臣。日头将落,让这么一群人翻山越岭走着回去,未免作难。
陵园外头,宫里的车驾打头,各府的马车随后,整齐成排,停成长长一道。
“小皇婶。”
寇韫还未等来想等的人,却先听闻夏侯煊的唤声。
他压低了声音,举步追上她。
“你……”宽慰的话悬在嘴边,却又表达不出来,他只敢望着她装出来的僝僽神色,面露担忧。
寇韫侧头瞥视后方,目睹她即将靠近的目标脚下一顿。
收回注意,她朝夏侯煊扬起一个极淡的笑,“我没事,放心。”
飘扬的雪花适时合位,恰好歇在她的浓睫上,无端生出几分凄凉。
“回吧,皇上。”
方才眸中的泪噙久了,涩得眼眶直泛红,看的人也跟着心肠发酸。
夏侯煊没有驳她,点了点头,又闷出一句“保重身体”,便上了车。
皇上都已离去,其余人自然无心敷演,陆续扬开身上的氅衣狐裘,掉头不顾地随着马车而去。
寇韫踏上轿凳,一只脚正要迈起,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不算熟识,且许久未闻的声音。
“六弟妹。”
来了。
夏侯霁。
叫得还颇为亲切,其实他们也只是在夏侯煊的立后大典上草草见过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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