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厄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离开了那个城邦，离开时，那依旧是一个清晨。
当他站在城邦外的山脊上，最后一次眺望那片在晨光熹微中升起的，带着烟火气的薄薄炊烟时，沃兰斯在他脸上看到了某种蓬勃的希望。
初升的太阳似乎不再那么刺眼了，迎着白厄的笑容，四只粉瞳的小少年缩在箱子里认真的看着这个已经快跟祂成年体长得一般高的少年。
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少年越发挺拔的轮廓，白厄脸上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而不再是当初离开聚集地时那种被心底的声音催着前行的懵懂决心。
少年的肩膀似乎更宽了，他手臂的线条在阳光下透着力量感，唯有那双湛蓝的眼睛深处，似乎沉淀了更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白厄，不跟他们告别吗？”箱中少年拿出一颗红润的苹果，冰凉的果皮轻轻贴在白厄微汗的脸上，“就这样离开了不会舍不得吗？”
两年，足够白厄跟这个城邦中的成员们建立一段足以让他一生回味的友谊，尤其是和那些一直都努力的向末世中的人们散播希望的八九岁的孩子们。
“没什么舍不得的，人终会奔向自己应有的命运，我已尽力。”
白厄笑着拿过冰冰凉的苹果咬了一口，啊，当年他到底给沃兰斯塞了多少苹果啊，怎么现在还有？
他还是习惯性的仰起头，直视着天空中的太阳，金色的光芒落进他清澈的眼底，仿佛将那片澄澈的蓝色晕染成了熔金般的耀光。
沃兰斯阻止过几次，但在发现这种行为似乎真的伤不到白厄的眼睛之后，便也由着他了。
哎，孩子喜欢就让他看吧，不就是喜欢把自己的眼睛照得金灿灿的嘛，又没什么太大伤害，这种事无伤大雅。
“是啊，人终会奔向自己的命运，”沃兰斯自己又掏出另一个苹果啃了一口，这东西，两年都吃不腻的，“就像生命终将奔赴死亡一样，唔你晃开！”
白厄捏着沃兰斯软乎乎的脸，虽然大只的沃兰斯身上还是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屏息的压迫感，但这个小只的，就连生气也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软的可爱了。
“别这么悲观嘛，沃兰斯，”白厄笑着，指腹轻轻揉了揉箱中少年微微鼓起的脸颊，“只要我还在这里，这个世界就还有一个未被确定的未来，因为我，永远都不会迷茫。”
白厄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宣誓般的笃定，但沃兰斯的眼中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关切，忧虑，心疼，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别这么说，”沃兰斯的双手搭在白厄的手腕上让他停下动作，“会迷茫代表着人还有拿回人生主导权的机会，但如果你只剩下了坚定……那你一定会走向那个既定的命运，你一定要多想想自己。”
空气安静下来，可惜的是，这片山脊上并没有能带走沉默的微风，一丝也没有。
甚至在黑潮的侵蚀下，这片原本应该生机勃勃的山林早也成了一片焦土，连一点虫鸣声都听不见，恍惚天地间只余白厄和沃兰斯两人。
“……嗯，”漫长的沉默之后，白发的少年微微点头，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是否有些僵硬和勉强，但他还是这样回答了满脸担忧的沃兰斯，“我会的。”
白厄轻声的补充着，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的避开了沃兰斯那四只仿佛能够看透灵魂的眼睛，同样的，他也错过了沃兰斯无声的叹息。
又经过了几日的行程，空气中弥漫的湿气越来越重，一种沉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咸腥味取代了焦土的干涩。
脚下的大地也变得泥泞松软，直到某一刻，一种巨大而持续的，绝非自然潮汐的轰鸣声，如同垂死巨兽的沉重喘息，越来越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敲打在他们的耳膜上。
那不是海浪拍岸的壮阔声响，而是一种粘稠缓慢又令人窒息的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被某种黑暗的物质缓慢地吞咽和消化。
沃兰斯沉默地走在白厄身侧，当他们终于攀上一片高耸的黑色礁岩，眼前豁然展开的景象，让白厄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海。
他脑海中关于海洋的所有想象，都来自哀丽秘榭那蔚蓝辽阔的码头。
但大海应当波涛汹涌，那神秘的蔚蓝应该孕育生命的想法都在此刻被彻底的碾碎，化为齑粉。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涌动着不知名浪潮的漆黑，那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水面。
那不是夜晚映照在天空中的深蓝，也不是风暴层层卷起的墨色，而是一种纯粹到吞噬一切光线的，如同凝固沥青般的黑暗汪洋。
白厄没看到浪花，他的视线里充斥着缓慢起伏的，巨大的黑色海中丘陵，表面泛着令人作呕的，暗红色的诡异光泽。
无论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腥臭，还是混合着金属锈蚀和尸体腐烂的味道，都无疑是在告诉白厄，这片海已经死了。
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之海上，白厄看不到任何正常的生命迹象，只有一些庞大扭曲到让人无法用常理理解的东西在缓慢地蠕动。
就像是从泰坦的噩梦深处爬出的畸形生物，它们的形态不断变幻，时而聚合，时而散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粘稠的黑色海水边缘，在礁石的缝隙里，密密麻麻地堆积着，或者说镶嵌着无数灰白色的东西。
那是尸骸，溺毙于这片死海的人类，动物，植物们的尸骸。
它们大多只剩下骨架，或者包裹着干瘪黑皮的骷髅，姿态扭曲，如同被瞬间凝固在无边的恐惧和挣扎之中。
有些骸骨被半埋进粘稠的黑潮里，有些则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岸边，形成一片令人绝望的骨滩。
无数空洞的眼窝无声的注视着岸上，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早已被黑暗吞噬的，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庞大悲剧。
白厄的身体晃了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扶住旁边冰冷的礁石，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当年在聚集地被拒绝时更甚，比在城邦被谩骂时更刺骨。
“沃兰斯，这，就是……海？”
白厄的声音干涩嘶哑，那双总是映照着阳光的蓝色眼瞳，此刻被无边的黑暗填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巨大的，沉重的茫然。
他刚刚还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定，可以一直在这条救世的路上走下去。
沃兰斯站在他身侧，四只粉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这片象征着毁灭终极形态的漆黑汪洋。
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洞悉这一切，祂只是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身边少年惨白的脸上。
“是的，白厄，这就是翁法罗斯的满溢之杯，”沃兰斯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曾经的生命之海，如今已是黑潮的领地。”
沃兰斯的双手紧握，那片浑浊的海水里，祂看到生命在漆黑的海水中煎熬，他们找不到归去的方向，便只能在这片混乱中沉溺。
生命啊，总是如此脆弱。
白厄没有回应沃兰斯，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无垠的黑暗上，钉在那些扭曲的生物和堆积如山的尸骸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迟到的恐惧，死死的攫住了他。
两年，他在那个小小的城邦里，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勉强带着大家筑起了一道脆弱的城墙，守护了一小片飘摇的灯火。
他以为自己在前进，在变强，在向着目标靠近。
可是现在，站在这片象征着世界彻底沉沦的漆黑汪洋面前，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多么的，慢。
他来得太晚了，晚得有些令他无法接受。
那些堆积的骸骨，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或许也曾满怀希望的前进，或许也曾在黑潮中奋力挣扎。
如果他，如果他再强一点，成长得再快一点，是不是就能早一些来到这里？
是不是就能阻止更多的死亡？
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生命，无声无息地溺毙在这片绝望的黑暗里？
一股尖锐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我……”白厄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旅途尘埃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举起过重剑斩杀怪物，曾经扛起过巨石修筑城墙，曾经安抚过哭泣的孩子。
可此刻，它们在这片象征着毁灭的黑暗潮汐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是我变强的太慢了，沃兰斯……”
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沃兰斯从未见过的，深刻的迷茫和痛苦，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自身能力极限的质疑，以及对这铺天盖地的绝望的无力感。
“我真的能成为所谓预言中的那个救世主吗？可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有太多人，太多生命，他们根本等不到我……”
海风，如果这带着浓重腥腐味的空气还能被称之为风，吹拂着白厄额前汗湿的白发，那些发丝粘在他脸上，沾染着灰尘，显得他格外狼狈。
现在的白厄就像是一尊被钉在绝望海岸线上的雕像，背影在无边黑暗的映衬下，他的身形显得前所未有的单薄和孤寂。
沃兰斯静静地看着白厄，少年现在的身高已经足够平视他的眼睛，可他依旧是个少年。
祂脸上的四只粉瞳深邃如渊，倒映着少年被巨大迷茫笼罩的身影，也倒映着那片被黑潮吞噬了一切的漆黑汪洋。
祂没说什么，这不是祂说一两句话就能开解的事，因为此刻，白厄所面对的，并非那些人心中可以辩驳的幽暗，而是令整个世界沉沦的，冰冷而庞大的绝望本身。
沉默在弥漫，只有黑潮缓慢涌动的粘稠声响，如同世界垂死的脉搏，过了许久，沃兰斯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穿透了亘古的时光：
“白厄，时间并非衡量迟到的唯一标尺，你看到的骸骨，它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躺在这里了。
早在你诞生之前，早于我的降临之前，甚至在黑潮这个名词被赋予意义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于此。”
白厄的身体猛地一震，倏然转头看向沃兰斯，湛蓝的眼眸中充满了惊愕。
沃兰斯的目光依旧平静地投向那片漆黑的汪洋，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尘封历史的漠然：“这片海被黑潮吞噬的事实，并非始于昨日，亦非源于你的脚步不够迅疾。
它是一场跨越了漫长岁月的侵蚀，是无数个昨天积累而成的今天。
而你，只是一个站在了这今天的节点上的人。”
祂微微侧过头，粉色的眼瞳第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直视着白厄迷茫的双眼：“感到迷茫了吗？那就好好看着这片海，记住它现在的模样，记住这绝望的重量，然后，再问问你自己。”
沃兰斯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锐利，如同刺破黑暗的利刃：“在你真正来到这里之前，在你拼尽全力奔跑的现在。
你正在守护的那些人，那些城邦，那些尚未被这片黑暗吞噬的灯火，它们，是否已经因为你的迟到而注定成为下一片骸骨滩？
你脚下的路，究竟是通向过去那些无可挽回的陷落地，还是通往未来那无限的可能性？”
海风带着刺骨的腥咸，卷起白厄额前的白发，他僵立在原地，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沃兰斯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被自责和迷茫填满的心湖上，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守护当下，即为创造未来，这并非对迟到的辩解，而是对救世意义最残酷也最真实的重新锚定。
白厄缓缓的，极其艰难的，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象漆黑的汪洋，他强迫自己去看，去记住，去舍弃自己的软弱和无力。
只是这一次，那湛蓝眼眸的最深处，除了沉重的痛苦和迷茫，更多的则是一种觉悟。
我是渺小的，白厄的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而所谓救世之路的漫长与残酷定然远超我的想象，可我必须背负起这跨越时间的沉重，为所有尚存的可能而战。
我是，此世，终将升起的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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