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路的胸膛像个风箱般剧烈起伏，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尘土里，砸出细小的泥星。他松开被麻绳勒出红痕的手掌。
那匹土库曼斯坦马正前腿蜷曲地瘫在地上，金色的鬃毛被汗水濡湿，一缕缕贴在脖颈的肌肉上。它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胸腔震颤的闷响，肋侧的皮毛随着呼吸掀起波浪，油亮得像是泼了层琥珀色的釉，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几条粗砺的套马索还缠在它身上，缰绳勒进它的皮毛里。
周路抬脚走过去时，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惊动了它。马猛地抬起头，琥珀般的眼珠里立刻燃起桀骜的火，鼻孔里“呼哧”喷出两道白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它甩了甩脑袋，脖颈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周路的目光落在它颤动的肌肉上——那线条流畅得像被刀精心雕琢过，每一次起伏都透着爆发性的力量。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马颈温热的皮毛，马突然猛地一偏头，粗硬的鬃毛扫过他的手背，同时“打响鼻”的声音更响了，像是在发出警告。
“嘿，老实点！”旁边的工人见状，立刻攥紧手里的绳索用力往后拽。套马索瞬间绷紧，深深嵌进马的皮肉里。马吃痛地昂起头，发出一声清亮又带着怒意的嘶鸣，那声音刺破空气，惊得远处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
它挣扎着想要撑起前腿，四肢蹬得地上的尘土飞扬，尾巴像鞭子似的在身侧抽打着，却终究被绳索牢牢拽住，只能不甘地重重垂下头，鼻孔里持续不断地喷着粗气，眼神里的倔强却丝毫未减。
周路收回手，看着马背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肌理往下淌，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他忽然觉得，这畜生的犟脾气，倒和草原上的风有些像——野得很，却也鲜活得让人移不开眼。
周路抬手挥了挥：“松点绳，再勒下去，这马就废了。”
工人们对视一眼，手劲稍缓。那几条嵌进马身的绳索刚松下寸许，土库曼斯坦马突然像被按动了开关——它猛地弓起后腿，肌肉贲张间撑起了沉重的身躯。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带起的碎石子溅在周路的靴面上，随即高高扬起，又重重砸在他面前的土地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人脚底板发麻。
马低下头，金色的鬃毛垂落，滚烫的鼻息带着草腥和汗水的气息，一呼一吸全扑在他脸上，热得像团火。那双琥珀般的眼睛近在咫尺，瞳孔里还燃着未熄的野性，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口咬过来。
周路却站在原地没动。他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平静地迎上去，没有丝毫闪躲。那眼神里没有畏惧，也没有驯服的欲望，倒像是在与一个平等的对手对峙。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竟透出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势。
一人一马就这么僵持着。马鼻息渐重，蹄子在地上不安地碾动，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马忽然烦躁地甩了甩头，眼珠错开了周路的视线，转向了旁边的草料堆。那瞬间的闪躲，像极了骄傲的斗士终于泄了气。
周路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抬手轻轻落在马颈上。这一次，它没有躲闪，只是鼻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像是在承认这场无声较量的败北。
周路的手悬在半空片刻，才缓缓探向马颈。那土库曼斯坦马喉间低低地哼了一声，本能地往旁边偏了偏脑袋，鬃毛扫过周路的手腕，却再没有像先前那样摆头驱赶。掌心终于贴上温热的皮毛时，周路清晰地摸到皮下动脉在突突跳动。
“放松点，好孩子，放松点……”周路的声音放得极柔，掌心随着话语轻轻拍打。马的肌肉起初还绷得紧紧的，被他拍了几下，竟慢慢松缓下来，连呼吸都匀了些。
周路顺势绕到马身侧面，指尖滑过颈间的套马索他攥紧绳索借力，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便如柳絮般腾起，稳稳落在马背上。马背宽阔而坚实，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马身微微的震颤。那马只是不安地在原地踏了踏蹄子，尾巴甩了甩。
“啧，这就服帖了？”工人们看得直咂舌，纷纷松开手里的套索。
有人凑近了些，盯着马油光水滑的皮毛和匀称的四肢：“这品相是真俊，骨架子也周正，少说能值几百美元吧？”
“几百美元？我看不止！”另一个人接话，眼睛里闪着光，“也就是老板有本事，换作是我，刚才那马一扬蹄子，我早吓得蹿出三丈远了。”
周路一手牢牢攥着套马索，另一手再次落在马颈上，伏低身子时，能闻到马鬃间混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好孩子，真听话。”他拍着马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马像是听懂了似的，轻轻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蹭了蹭，算是回应。
那马重重喘了两口粗气，胸腔里翻涌的野性，随着体力的恢复，就像是洪水像是终于冲破了堤坝。它猛地扬起前蹄，整个身子几乎直立起来，鬃毛在风里炸开，喉间发出一声震耳的嘶鸣，显然是要将背上的人狠狠甩下去。
周路早有防备，一只手死死攥住套马索，另一只手一把揪住马颈上粗硬的鬃毛，两条腿如同生了根的藤蔓，紧紧环住马腹。靴底的马刺不经意间蹭过马腹，反倒激起它更烈的性子。
土库曼斯坦马几番腾跃没能甩脱背上的重量，彻底被激怒了。它猛地低下头，前蹄重重砸回地面，随即像离弦的箭般向前蹿出，四蹄翻飞间卷起尘土。
工人们还在为刚才的驯服啧啧称奇，冷不防见马驮着周路疯跑起来，一时都傻了眼。
“愣着干什么！快追老板！”工头的吼声像块石头砸进池塘，众人才如梦初醒，慌手慌脚地去牵自己的马，乱糟糟的吆喝声顿时此起彼伏。
查尔斯和泰伦的反应最快。两人已经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马刺一磕马腹，两匹马便踏着烟尘追了上去，。
但最先动起来的，却是“阿尔忒弥斯”。它本被拴在不远处的木桩上，见坏马载着主人狂奔，发出一声清亮的嘶鸣，脖颈猛地一挣，竟硬生生将缰绳挣断。白影一闪，它已如一道闪电般冲了出去，四蹄踏过之处，连尘土都像是被染上了一层银辉，死死缀在那马的身后。
土库曼斯坦马彻底疯了。它四蹄翻飞，像团滚动的惊雷在旷野上狂奔，每一次落蹄都恨不得将大地踏穿，沉闷的响声里裹挟着狂躁的怒意。
它先是猛地向左侧倾斜身体，整个马身几乎与地面呈三十度角，试图将周路从右侧掀翻。周路却像粘在了马背上，左臂死死勒住套马索，右手攥着的鬃毛被扯得根根直立，腰腹骤然发力，身体随马的倾斜反向调整重心，右腿膝盖狠狠顶向马腹，靴跟的马刺借着惯性蹭过马侧。这一下不重，却像在挑衅它的极限。
马吃痛，嘶鸣着猛地向右侧翻转，动作比刚才更烈，连脖颈都拧成了一道紧绷的弧线，鬃毛扫得周路脸颊生疼。可周路的膝盖像两把铁钳，死死扣住马的肋骨，臀部落实马背，任凭马身左右摇摆，上半身始终稳如磐石。
见左右甩脱不成，马忽然减速，前蹄猛地顿在地上，后蹄却借着惯性向前蹬踏，要将背上的人从头顶掀飞。周路早有预判，瞬间伏低身子，胸口贴着马颈，双臂环绕住粗壮的脖颈。马的后蹄在半空蹬踏了两下，带起的碎石子砸在周路的后背，却没能撼动他分毫。
狂怒之下，马再次提速，四蹄几乎离地，它开始在奔跑中突然急停，又猛地向前蹿跃，试图利用惯性让周路失去平衡。每一次急停，周路的身体都随之前倾，却总能在失衡前用双腿的力量将自己拽回原位；每一次蹿跃，他都像被弹簧弹起又落下，臀部与马背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可指尖攥着的鬃毛和套马索却纹丝不动。
它甚至试着突然矮身，前腿弯曲，后蹄蹬地，想用后腿直立的姿态将周路抛起。周路的反应更快，双腿瞬间收紧，脚跟狠狠磕向马腹两侧，同时身体后仰，将重心压在马背后方。马的后蹄在半空悬了片刻，重重落下时，周路依旧稳稳坐在它背上。
风在耳边呼啸，卷起周路的衣角和散乱的发丝，他能感受到马胸腔里狂暴的心跳，更能清晰地触到马背肌肉每一次因挣扎而产生的颤动。但他始终没松劲，仿佛与这匹烈马融为了一体，任它狂躁如野火，他自稳如泰山，缰绳在握，便断无被甩脱的可能。
阿尔忒弥斯像一道执着的白影，始终紧紧缀在那匹香槟金色土库曼斯坦马身侧，不时对着身旁狂奔的烈马扬颈嘶鸣。几次它甚至试着侧过身，想用自己的肩颈去撞那匹烈马的侧腹，可香槟金马的身躯壮硕如小山，肩宽几乎是阿尔忒弥斯的一倍，它这几下冲撞就像石子打在岩壁上，对方连步伐都没晃一下，反倒被惹得不耐烦，甩头时用脖颈扫了阿尔忒弥斯一下，将她撞得踉跄了两步。
两匹马一前一后冲进一片河滨泥地，脚下的土地顿时变得湿软黏腻，马蹄踏进去便陷下半个蹄深。
岸边的芦苇丛密得像堵墙，忽然从丛中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吼，那是鳄鱼的警告。阿尔忒弥斯耳朵一竖，浑身的白毛瞬间绷紧，它对这种猛兽有着本能的畏惧，当即猛地向外侧跳开，前蹄在泥地里打滑，硬生生拧出个急转，避开了芦苇丛的方向。
可那匹香槟金土库曼斯坦马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埋头狂奔。就在它奔到芦苇丛边缘时，一条短吻鳄猛地从泥水里窜了出来，半米长的大嘴张得像个血盆，尖利的獠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路在马背上甚至能看清鳄鱼喉咙里深紫色的褶皱，可没等他做出反应，烈马已经抬起了前蹄，不是躲闪，而是带着奔涌的冲劲，重重踏向了鳄鱼张开的上颚！
“嘭”的一声闷响，像是闷锤砸在了皮革上。鳄鱼刚要张开的嘴被这一脚踩得狠狠闭合，上下颚碰撞的力道让它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在泥地里翻滚起来。浑浊的泥水被搅得四处飞溅，它徒劳地甩动着尾巴，却怎么也撑不起身子，滚了几圈后竟肚皮朝天翻了过来，四肢僵硬地划了两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阿尔忒弥斯绕了个大大的圈子才避开鳄鱼所在的泥沼，等它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时，早已被落下了老远。它望着香槟金马载着周路越跑越远的背影，再次扬颈嘶鸣，埋头加速追赶，雪白的身影在泥地边缘拉出一道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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