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杂乱的因果线,在光照下仍然有着银光细泽。
它们如乱飞的丝发,在地上随意交织。
玹灵子周身的光芒,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一寸。
仿佛一撮浓云盘在他头顶,淋下一场浸骨的冷雨。
他如众人所愿,遗忘了该忘记的一切。
此刻的他,像一汪澄澈却空茫的水,没有浮萍点缀,也无半分杂质,连金瞳里的光都淡得像蒙了层雾。
阁内,承桑的脸由忧转笑,似浓雪漾开水波。
她双手搭在徒弟肩头,声音轻的像鸿毛。
“徒儿,你……还记得九黎吗?”她轻言提醒,下意识顿了顿。
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明怨生”三字,叫她堵了回去。
玹灵子抬眼,较为灰暗的金眸中,仍有神识存在,只是少了他曾经的柔情。
“九黎?如何记不得——不过是邻国而已,师傅为何这般问?”
承桑松了口气,她按捺下这不可多得的雀喜。
“对,没错,邻国而已。”她又抓着玹灵子,想将他按到木椅上落座。
“徒儿,你累了吧,先歇息一下。”
玹灵子轻轻翻开师傅的手,郑重其事的道:“不,徒儿怎能歇息?天劫在即,还是解决万民生存危机要紧。”
承桑微怔,方才全扑在“徒弟失忆”上的心思,已短暂忘却天劫之事。
她定了定神,想起此前命运长老先前的传话,试探着问:“你托长老带话,说已找到应对天劫之法,可是真的?””
“是真的,师傅。”割断记忆后,玹灵子的音色冷若雪月,神色相较之下,都漠然不少。
玹灵子抬手施法,额间一枚鎏金印记缓缓浮现,那是天神印记。
他道:“天神垂怜山海,降神之子于世,欲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徒儿虽为半神,却更像是天神布下的‘许愿灵池’。使命不成,生命不息。哪怕轮回千万次,也要完成天命。”
他顿了顿,金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如今天劫将临,徒儿原本‘统一天下’的使命,怕是来不及完成了。”
“毕竟攻打九黎非一日之功,所以,徒儿想到一个法子,也许可行。”
承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靠近一步问道:“是何法子?”
问到此,玹灵子滚了滚喉。
“师傅,你我都知晓,神之子未尽使命之前可无限重生,这份力量本是为完成天命所设。既然所有护盾阵法都挡不住陨石,九黎又能靠多重命数苟活,那不如……”
玹灵子望着承桑,语气平静得可怕,“让徒儿将自身灵魄拆分成千块,每一块都附着吾的法力,扩充灵魄的笼罩范围。把我的重生之力,分给羲和子民。”
“什么!?”
承桑的笑瞬间僵在脸上,如遭雷击般轰鸣响彻。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方才的雀喜被惊惶彻底撕碎。
玹灵子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师傅,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能保住所有人。”
承桑怔了好一会儿,又猛然撒开他的手,泪珠打转。
“不……不行。吾不同意,一定还有其他法子能够拯救羲和苍生,吾不同意……吾不同意。”
承桑傻了。
她千方百计让玹灵子断情,是想让他做回只为羲和着想的君王,可从没想过,这份“纯粹”会把他逼上献祭自身的绝路。
他是羲和的王,也是她的亲人。
承桑耳鸣不断,眼睛大大睁,凝聚着水雾。
玹灵子见她不肯答应,又上前进言:“师傅,现今已922世了,天劫仅仅只差八百多年便会降临。在此之前,我们已用尽所有法子。如今,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承桑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吾不同意!吾再多派些人手,收集古典古书!绝对能有法子,可以拯救所有人。”
她的气息愈发紊乱,“剥离灵魄之苦,岂是你一言一句就能承受的?”
玹灵子见他如此关心自己,重重的叹了口气,语气平静的像冰窟。
“师傅,吾是羲和的君王,这是吾应该奉献的。而您是羲和的天师,这也是您、必须答应的。”
承桑猛然一怔,回旋镖来的这样快。
彼时,一直处在暗角的命运长老上前劝慰:“天师啊,君主说得对,您冷静一些。此法,的确可以救羲和万民的。”
承桑猛地转头,眼底布满血丝,投去一道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长老吓得虎躯一抖,人性的贪婪,在此刻足以彰显。
片刻,承桑突然夺门而出,带着愤懑与颤抖离去。
十年后——
天宫的雪下得极大,鹅毛般的雪片层层叠叠压在屋檐上。
玹灵子站在祭坛前,看着月君参拜神明,点燃烽火。
讨伐九黎的战争,开始了。
仪式举行着,疲惫的王军整装出发,奔赴与九黎的战场。
玹灵子则端坐庙堂之高,但大部分政权之事,已全让给承桑。
自此,君王除了歇息与用膳,几乎都待在千星台,撕裂自身魂魄。
日月为伴,星斗为影。
他一天所见之人不多,风花雪月相伴,连徒弟都见不到几面。
结界之内,日日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是灵魄被生生剥离的痛。
而蚀骨的哀嚎早已如乌云密布,经年不散。
这日,千星台结界之外。
“情姑娘,您不能进去!天师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君上!”守卫双枪交叉,死死拦在入口。
情儿又哭又闹,“我要见师傅!我要见师傅!师祖大抵是疯了,竟逼着师傅献祭自己。你们让开,我要救他!”
“对不住……情姑娘,此乃天师吩咐,谁都不能打搅君上的。”
“你们……”情儿急得直跺脚,眼泪越流越凶。
守卫们面面相觑,满脸无奈。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情儿,不可喧哗。”
抹着泪的情恍然转身,全身素白的承桑,苦青着脸走来。
她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角已染上风霜。
守卫们行礼:“天师。
“师祖!”
情儿扑上前,紧紧拽住她的衣角,跪着哭喊道:“您就让我见见师傅吧,我好想他,我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承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抬手摸着情儿的头,勉强牵出一抹苦涩的笑。
“好情儿,君上在忙着编织护族的术法,你难道……不想活下去么?”
情摇着头,珠钗都晃掉了。
她紧紧抓着衣角,鼻涕伴着眼泪,哭的不行。
“呜呜呜,我不想……我不要踩着师傅的尸骨活下去……”
承桑仰起头,望着漫天乌云。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哽咽:“吾又何尝不想呢……”
千星台内,又一阵凄厉的哀嚎传来,穿透结界,落在两人耳中。
承桑的目光投去星台之上,玹灵子的牺牲,煎熬的从来都不只是他自己。
他贵为君王,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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