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甫竟这么沉得住气,没对咱们的人出手?”听完了幕僚的回报,裴均有些不敢相信。
幕僚陪笑道:“此次制科考试,从主考到复核,全都被贬,只有他安然无恙。百官本就对此事真相多有猜测,若是李吉甫再对弹劾他的言官发难,那就更说不清楚了!”
闻听此言,裴均计上心来,“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既然他不愿动手,那咱们就自己动手。如此一来,不是他干的,也是他干的。也该让这位赵郡李氏的天之骄子尝尝‘欲盖弥彰、人言可畏’的滋味了!”
“是!”幕僚眼中一亮,“属下明白。士林之中,最重声名。阿郎放心,不出十日,属下一定将李吉甫任人唯亲、打压异己的罪名坐实!”
流言,如同初春的瘟疫,悄无声息地在长安城中蔓延。
起初只是在一些文人士子聚集的酒楼、书肆中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此次‘贤良方正科’,本有三位才子文章锦绣、针砭时弊,堪称上品,却硬是被压了下来,只得了乙等。”
“为何?可是文章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只因他们直言宦官之祸、藩镇之弊,触了某些人的逆鳞!如今朝中是谁当家?那位李相爷,门荫入仕,只看得懂钱谷数字,哪里懂得文章气节?非要拿什么不喜空谈‘清议’遮羞!”
“岂止如此!本是乙等却得了甲等的,是明慧郡主的表兄,杜鹏举。他那策论我礼部一个朋友看过,通篇都是如何征税、如何运粮,俚俗不堪,毫无圣贤道理!这样的人能高中甲等,还不是靠着裙带关系?”
“难怪……我说那杜鹏举怎么不过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原来是有这般门路。”
“听说了么?不止主考官被贬了,这几天,弹劾李吉甫的那几个言官,调职的调职,辞官的辞官,定是被针对打压了。你说说,如此典选,怎能选出真正贤良?”
“李吉甫打压清议,独断专行。长此以往,朝堂岂不成了他李氏一门之私器?”
“他李吉甫以为大权在握,便可一手遮天?笑话!这大唐的士林清议,这天下的人心向背,岂是他一个靠地理杂学、钱谷算计上位的‘计相’能完全掌控的?”
“我等寒门子弟本就难出头,若是中了进士,做了官,制科拿了‘上第’还要被打压,那还辛苦读书作甚?”
“这朝堂难道是那几个门阀氏族的?听闻那杜鹏举本已被定为乙等,李相硬是将他提到了甲等,你说说这世道,满腹才华不如有门好亲戚!”
“外有跋扈藩镇,内有弄权宦官,朝中再有李吉甫这等堵塞言路、打压清流的权相……大唐的江山,危矣!”
流言越传越广,细节也越来越“真实”。
有人说亲眼看见杜鹏举的试卷上有特殊标记;有人说李吉甫在政事堂大发雷霆,将牛僧孺三人的策论掷于地上;更有人说,春闱前,明慧郡主刘绰曾亲自前往吏部,为表兄“打点”。
不到十日,这些话已经飘进了各大坊市的茶肆、酒楼,成了说书人暗指的“朝堂秘闻”,也成了寻常百姓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长安城外,灞桥柳色绿意正浓,确是送别的时节。
听闻牛僧孺即将离开长安返回伊阙任上,刘绰特地乘着郡主车驾等在城门口相送。
一路上,自然已经将流言听了个饱。
车厢内,菡萏贴心地安慰道:“郡主别担心,陛下圣明,只要他相信阿郎,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
“陛下?”刘绰望向大明宫方向,神情复杂,“陛下自然圣明。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些话,说的人多了,听的次数多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这事说起来还是陛下自己没有容人之量。既然叫‘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那就是摆明了让人说真话。结果,读书人热血上头,话说得太直了,他又不开心。
看着吧,照这个架势,用不了多久,这口锅就得让阿翁背!”
不多时,牛僧孺一身青布直裰,骑着匹瘦马,身后只跟着一个老仆,带着简单的行囊,缓缓出了春明门。
他回首望了望巍峨的长安城墙,眼中满是落寞与不甘。
千里迢迢来参加制科考试,他本以为凭借那篇策论,即便不能留在中枢,至少也能得个京畿附近的官职,谁知却是怎么来的还要怎么回去。
“牛县尉,请留步。”在韩风点头确认后,刘绰立即出声将人叫住。
牛僧孺勒马转头,看见从郡主车驾上下来的刘绰,连忙下马,拱手行礼:“下官牛僧孺,见过明慧郡主。”
一颗心却狂跳不止。
眼前的女子身着淡青襦裙、外罩月白半臂,未施浓妆,容颜清丽,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就跟当年救他时一样出尘脱俗。
刘绰微笑道:“牛县尉不必多礼。听闻县尉今日离京,特来相送。”
“郡主厚意,下官愧不敢当。”牛僧孺语气恭敬,想到此次无功而返的愤懑,声音却不由带了几分讥诮:“是下官太过自负了。本以为此次进京,能凭借才华博个更好的前程,却终究入不了当朝宰执之眼,反累得杨侍郎、韦员外遭贬,下官……惭愧。”
这话里的怨气,几乎要溢出来。
刘绰听得分明,却不生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牛县尉是认为,是我家阿翁不喜你的文章,刻意打压,才导致你功败垂成?”
牛僧孺沉默片刻,抬起头,眼中满是倔强:“难道不是?下官的策论,直言宦官干政、藩镇跋扈,句句属实。只是下官没想到,连累考官,更没想到李相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郡主的为人,士林之中无人不钦佩。恕下官直言,嫁入这样专横跋扈的门第,真是辱没了您!”
刘绰静静听完,忽然问:“牛县尉可知,贞元年间,陆贽陆相公之事?”
牛僧孺一怔。
陆贽,德宗朝名相,以直言敢谏、文章经济着称,却因触怒权贵,被贬忠州别驾,最后病逝于贬所。
这是士林皆知的故事。
“自然知晓。陆相公忠贞体国,却遭贬谪,是朝廷之失,天下士子之痛。”牛僧孺道。
刘绰点头:“那你可知我翁舅李公吉甫,就是被陆相误会贬去明州做了长史?而陆相公被贬为忠州别驾后,有人故意将我家阿翁调任忠州刺史。”
牛僧孺又是一愣。这事他倒不曾细究。
“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人调阿翁去忠州的意图。可阿翁并未如某些人所盼,对陆相公有丝毫折辱轻慢,反而以礼相待,照顾有加,与他探讨经史、议论时政。
后来,陆相公在忠州整理旧作,编纂文集,阿翁还设法替他筹措纸张、寻找善本。他们没有相互倾轧,反而成了知己好友。”
刘绰的声音平稳清晰,“因为此事,阿翁为当权之人不喜,外任期限一延再延。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因一篇策论就跟你过不去,还要刻意打压你?”
春风吹动柳枝,沙沙作响。
牛僧孺怔怔地听着,脸上惯有的激愤与傲气,渐渐被一种困惑所取代。
刘绰看着他,继续道:“我翁舅这个人,痴迷地理水文,一有空就往山里钻,没那个时间和心思打压异己,比你想象中要纯粹得多。他不喜空谈,是因为见过太多口若悬河、却于国于民无丝毫裨益的‘清议’。但他绝非不能容人,更不会因言废人——若真如此,他当年又何必与贬谪的陆相公相交莫逆?”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清澈:“牛县尉,你的策论,我看过。恕我直言,文采是好的,见识也有,只是……”
“只是什么?”牛僧孺忍不住问。
“只是止于‘指出病症’,却少‘开出药方’。”刘绰缓缓道,“你说的‘宦官干政、藩镇跋扈’,是个人就知道,难道只因你文采更好,就是你的独到见解了?
我翁舅拜相不过一年,前后调换了三十六个藩镇的节帅,让他们无法将镇守之地当做自家私产,你看不到么?
别人提都不敢提的事,为何他做了,却没引发朝局动荡?反而在他任上,朝廷能平刘辟,灭李锜?这就是他的实绩,也是他的本事。”
牛僧孺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他的策论,的确洋洋洒洒痛陈时弊,可若问具体如何解决宦官之祸、如何削弱藩镇……
他的确没提出什么好办法来。
刘绰接着道:“寒门中有才子,门阀之中自然也有。与其让门户之见遮蔽了双眼,被人利用,不如再多走些地方,多看看百姓如何生活,州县如何运转,边关如何守御,再与书中那些道理结合起来,做些实实在在的政绩出来。”
牛僧孺并非蠢人,之前被愤懑与流言蒙蔽了心智,此刻被刘绰一点,脑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细节。
流言起得突然,传播极快,而且针对性极强……矛头直指李吉甫……
李吉甫身为宰执,若真要打压他,办法有的是,何必闹得满城风雨,反而让自己陷入非议?
“郡主的意思是……”他声音有些干涩,“有人借此事兴风作浪,意图……一石数鸟?”
“长安城中盯着相位的人多如牛毛。”刘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着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尘土,“伊阙虽是小县,却毗邻洛阳,水陆要冲,民生百态,俱在其中。县尉此去,别再只想着身在中枢才能有作为了。脚踏实地,察民情,理政务,如此磨练出来的见识和手段,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多谢……郡主点拨。”牛僧孺深深一揖,这一次,语气真诚了许多。
刘绰微笑还礼:“愿牛县尉一路顺风。他日回京,盼能与县尉再论文章时事。”
牛僧孺翻身上马,再次回头望了望长安城,目光已与方才不同。
少了许多悲愤,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
刘绰站在柳树下,目送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轻声对身边的菡萏道:“去兰台书肆。阿翁的好些轶事,也该在坊间好好传播传播了。否则,裴均这老匹夫,还真当老娘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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