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鸿胪寺拟定的吊唁使团名单递到了御前。正使为礼部侍郎崔群,副使则是郭銛。
任命旨意传到祁国公府后,郭銛对着叔父郭曙的牌位独酌。
他想起李德裕和刘绰如何闯进祁国公府,拉着整日借酒浇愁的他到刘宅去见那些安西老兵。
“叔父,刘绰说的对。这个世界很大。侄儿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而不是为了点男欢女爱的事就伤春悲秋、一蹶不振。见了那些从安西回来的老兵,听了他们的故事,侄儿才明白,这世上有些事远比情爱重要得多。”
升平公主红着眼眶闯进来:“銛儿!陛下竟派你去回鹘!那漠北苦寒之地,如今又逢内乱,刀兵无眼,你若有个三长两短……”
郭銛缓缓放下酒杯,眼中却有了久违的光亮:“母亲,我要去!这是儿的机会。”
“什么机会?送死的机会?”
“不。”郭銛起身,望向窗外北方,“是建功立业、挣脱牢笼的机会。”
“牢笼?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居然觉得母亲和这个家是牢笼?”升平公主又气又怒。
郭銛却权当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道:“身为郭家儿郎,当以军功立世。郭昕叔父远赴安西之时,也不过刚刚成年。此番出使,表面吊唁,实则是要周旋于回鹘诸王子之间,择其亲唐者扶持。若办成此事,儿便有底气向陛下请命——赴安西,接替叔父。”
“你还想去安西?本宫不许!我这便入宫让天子收回成命!”
郭銛转过身,对着她深深一揖:“母亲,儿子别无所求。顾娘子已觅得良缘,儿子也该往前看了。此番北行,便是新生。”
升平公主怔怔看着儿子,许久,叹了口气:“儿啊,如若当初,母亲没有阻拦你与那个顾九在一起,你是不是就不会……你,定要平安归来。”
“儿子遵命。”
四月,回鹘吊唁使团离京北上的同一天,灵州传来消息:沙陀归唐,尘埃落定。物资给的十分大方,除了大片草场,还有绢帛五万匹,粮食十万石。
而遥远的安西四镇,须发皆白的老将郭昕收到了来自长安的密信。阅毕,他颤巍巍起身,走到城头,望向东方,老泪纵横。
“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转身,对身后肃立的安西军残部与招募的番兵大声道:“儿郎们!朝廷大军将至!再守半年!只要半年!我们……就能回家了!”
政事堂内,李吉甫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考策官吏部侍郎杨于陵和吏部员外郎韦贯之恭敬地将三份策论呈上。
“这是此次制科选出来的三份‘上第’卷,请相爷预览。“
为了选拔人才,皇帝特设‘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应者云集。
李吉甫接过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伊阙县尉牛僧孺、陆浑县尉皇甫湜、进士李宗闵,策论文采斐然,引经据典,但通篇皆是“重振礼乐”、“尊王攘夷”、“恢复三代之治”的大道理。
看着言辞恳切激昂,然而细究其具体举措,却多是空泛之谈,于钱谷、刑名、边备、漕运等实务几乎避而不谈,或浅尝辄止。
简直不知所云!就这也配一等?
慷慨陈词,痛陈藩镇跋扈、宦官干政、吏治腐败谁不会?
个个忧国忧民,可一旦问及“如何解之”,便要么归于“皇帝垂拱而治,任用贤良”,要么寄望于“道德教化,人心向善”,再或就是些裁剪用度、省却冗官的老生常谈。
李吉甫叹了口气,将试卷推开,起身踱至窗边。窗外天色阴沉,似有雨意。
治国若只靠道德文章,与纸上谈兵何异?
这些人文采的确出众,但对帝国真实的肌理与血脉简直一窍不通!
“李相,”杨于陵上前几步,“觉得如何?”
李吉甫语塞。
那个陆浑县尉皇甫湜是翰林学士王涯的外甥,王涯出身太原王氏,如今位同副相。
而那个李宗闵是郑惠王李元懿的后代,皇室宗亲出身。
外放多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话说得太直白了,容易得罪人。
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自然不似年轻时那般冒失,推拒道:“本相还要处理沙坨部安置事宜,拿去给裴舍人和王翰林定吧!”
韦、杨二人对视一眼,只好告退。
传言果然是对的,这位相爷精于杂学,笔下无花,最讨厌看策论文章了。
翰林学士王涯进士出身,博学工文,雅好典籍、书画。中书舍人裴垍出身河东裴氏东眷,二十岁时便中了进士,当年参加“贤良极谏”科对策第一。
这两位的确比他更适合复核。
“阿郎,”心腹幕僚轻步进来,低声道,“杜鹏举也参加了此次制科考试,他的策论……有些不同,务实得很,可惜评卷的几位学士不喜欢,被判为乙等了。”
“哦?”李吉甫转身,“取来我看。”
幕僚呈上试卷。
李吉甫快速阅览,眼中渐渐露出赞赏之色。
杜鹏举的策论开篇便直言“方今之务,莫急于财赋,莫难于藩镇”,接着以他在河西道随商队行走的见闻为例,详细剖析了榷场贸易的利弊、边军粮饷转运的困局、地方豪强与藩镇勾结侵吞国税的手段,并提出了一系列具体到某州某县的改革设想,包括完善漕运、革新盐法、于边境要地增设“军市监”以平抑物价、保障军需等等。
文章不算华丽,甚至有些地方略显粗疏,但那股扑面而来的实务气息,与之前那些空谈策论截然不同。
“此子……倒是走了些地方,见了些实情。”李吉甫沉吟,“为何落档?”
幕僚道:“说是......文采不足,体例不合制举传统,且所言过于具体琐碎,有失‘贤良方正’宏阔之气。更有人说……”
“说什么?”
“说杜进士是郡主的表兄,与李、刘两家关系匪浅,恐有借势之嫌。”
李吉甫冷哼一声:“借势?满朝朱紫,有几个不是借了祖荫门第之势?通晓实务、言之有物的不选,文章徒有华彩,于国何益?将此卷置于甲等前列!”
“阿郎不避嫌?”
“陛下要选的是能做事的人才,不是骂人骂的漂亮的!”他顿了顿,“你只管放,某自会向陛下陈明。”
幕僚应声退下。
李吉甫重新坐回案前,想起那堆空泛的策论,心中一阵烦闷。
这“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历来是清流士人抨击时政、博取声名的重要舞台,其中不乏真正有见识者,但更多的,恐怕是那些仕途困顿,试图以所谓“直言”获宠之人。
既然只会写文章,就待在家里好好做学问,出来做什么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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