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地杀死自己……
沈韵听到黎念阴郁的自白。
脑海中忽而浮现些许遥远的记忆，依稀是沈映雪的才对，却是这样的身临其境。
原来，那一天，那个忽然发了疯似的小鬼真的已经不是黎念本人——不。
应该说，是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黎念所取代了才是。
倘若如此的话……
“你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说出眼下这番话的呢？”沈韵不紧不慢地提出疑问。
若过失者的自己不配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喻轻舟身边，那么眼前的这个家伙，也不见得有资格对自己指手画脚。
此言一出，对面的青年似是怔愣了一瞬。
垂落在身侧的手掌隐约攥紧。
“那么同样作为入侵者的你，出于何种目的出现在这里？”
察觉对方的动摇，沈韵的嘴角些许勾起。
论目的不纯，他们顶多半斤八两。
说到底，沈韵会牵扯进这一整个不可思议地事件当中纯属巧合。
想要抓住机会留在这个世界的喻轻舟身边，弥补从前的亏欠和遗憾，实属人之常情。
毕竟，这个喻轻舟可是确实保有着从前那个喻轻舟记忆的……
怎么就不能够等同视之呢？
况且，就算是作为沈映雪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喻轻舟也是有着别样好感的。
无论是哪一个自己，会喜欢上喻轻舟，会想要照顾对方，和对方在一起都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相较之下，对面那位又算怎么回事？
姑且认为青年的身份没有作伪，那副躯壳中装着的确实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黎念。
那么，不惜一次次地杀死自己也要达成目的。
这样的执念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曾对你所认识的那个他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孽，因而陷入自责的深渊无法自拔——”
沈韵微微停顿，以轻蔑的目光微笑注视着表弟那张越发难看的苍白面孔，缓缓吐出诅咒般的话语。
“或者从头到尾，你这家伙根本就是在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闭嘴！”
所以……
这是切中要害，还是恼羞成怒了？
沈韵暗忖，他无意与对方多做周旋，更不想在这里多浪费时间。
余光却瞥见一旁的喻轻舟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以一种奇怪的目光四下打量着。
“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沈韵刚想伸手将喻轻舟扶起来，视线对上的瞬间，却蓦地顿住了。
因为他在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也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伸出的手被毫不客气地挥开了。
“……别碰我。”
喻轻舟蹙着眉低声道。
这样冷淡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
无论是从前的喻轻舟，还是这个世界的喻轻舟。
看着按压着额头自顾自站起身的喻轻舟，沈韵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的预感。
他记得，当年还是小孩子的黎念刚开始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寄居时，也是突然变得暴躁，并且伴随着强烈的攻击性。
莫非，眼前的喻轻舟也……
沈韵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对方，小心观察着后者的一举一动。
说到底，他能够将前后两个喻轻舟画上等号，抛开外貌上的相似性，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喻轻舟拥有和自己相识的记忆。
不出意外的话，就算存在第三个时空的喻轻舟不知何种缘故来到了这个世界，应该也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的叠加。
如果是那样的话，喻轻舟怎么都不应该有刚才的表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韵忽而焦躁起来。
比这段时间因为身份错乱所引发累积的急躁感，还要更甚。
就好像寻寻觅觅许久。
才刚失而复得，喜悦的情感还未得以蔓延，却又要轻易失去了——
“……喻轻舟？”
不等沈韵从逐渐下沉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一道声音蓦然从身旁响起。
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一声不吭的黎念。
沈韵差点忘了还有这家伙在场。
不过，随着话音落下，沈韵注意到喻轻舟在听见自己名字那一瞬间的下意识反应，分明就是本人才会有的——
未及沈韵多想，一道人影忽地从眼前闪过。
伴随桌椅板凳被撞得倾斜移位的吱嘎声，喻轻舟已经被一把拦腰抱住。
黎念环抱着喻轻舟的腰，一颗毛茸茸的浅灰色脑袋紧抵在对方侧腹部，那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像是要将自己整个儿挂在喻轻舟身上。
问题是，身高条件摆在那里，比起挂件，青年怎么看都更像是个秤砣。
喻轻舟也确实被压得寸步难行。
他低头蹙眉，打量着这个毫无分寸感的家伙。
头疼得似乎更厉害了。
“怎么会梦见这种麻烦的……”
喻轻舟自言自语着，声音很轻，但结合口型沈韵还是辨别了出来。
对方说的梦见是——
沈韵心头蓦地一跳，脑海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两个字眼松动了。
而那个被称作麻烦的东西还是抱着神情恹恹的喻轻舟不撒手，毫无察觉似的喧嚷个不停。
“喻轻舟……是你对不对……你终于肯来看我了呜呜呜……”
好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那样子，总觉得似曾相识。
不属于从沈映雪处的记忆，也不属于沈韵自身的记忆。
……那会是？
（师兄——）
（师姐——）
耳畔同时浮现两道相似的呼唤，重叠在一起，是迷雾中陡然清晰的熟悉面孔。
那是他的……
是他的……
“可以了。”
喻轻舟抬手，欲拨开青年，却被抱得更紧了些。
柔软的浅灰色发丝乱糟糟地贴着他的手掌……掺杂着隐约的湿意。
是哭了么？
喻轻舟的动作微微顿了顿，伸手拨开凌乱发丝下苍白的面孔，果然已经湿了一大片。
眼角眉梢鼻尖处各自晕开热乎乎的桃粉色。
跟起了寒热似的。
太瘦，也太憔悴……但总归还算是张好看的脸。
喻轻舟心里琢磨着，在那张玉白透粉的面颊上轻轻拍了拍。
“松手吧。”
他说。
在梦醒之前，趁着这处梦境尚未坍塌……
一切还可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但青年就是抱着他死活不肯松手。
“黎宵。”
喻轻舟垂眸唤道。
听闻此言，青年微微一怔，注视着喻轻舟的异色眼瞳中闪过一丝茫然。
然后左右晃动起脑袋，口中喃喃：“我不是……”
“你就是。”
喻轻舟打断对方无措的否认，微微俯下身，盯着那双动荡的瞳眸一字一句道。
“你是黎宵，是掌门的爱徒，长老的义子，天资卓越，前途不可限量的天之骄子。只可惜，这么样的人，怎么就和我这种脏东西绑到了一起。”
喻轻舟每吐出一个字，青年面上的血色就跟着褪去一分。
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放松。
喻轻舟明显察觉到了，面上浮现一丝笑意，只是不达眼底。
“想起来了么，既然想起来了——”
喻轻舟收敛笑意，重新站直了身子。正要转身离开，衣角处却被轻扯住。
“你……要去哪里？”
喻轻舟听见青年干涩的声音，那张脸孔已然恢复了往日的苍白，残余眼尾处的微红，像是漾开的浅淡血迹。
青年乞求地看着他，一副摇摇欲坠的虚弱模样。
一点也不像记忆中的飞扬跋扈。
也对，确实也不是原本的那个人。
是那个人的话，恐怕早就咬牙切齿地琢磨着要怎么报复自己了吧。
是那个人的话，喻轻舟恐怕也没有这么的耐心。
所以他决定回答对方一个问题。
“这个梦我不喜欢，所以打算离开。”
“……”
“想要从一个梦中醒来，最快的方法是什么呢？”
喻轻舟自言自语般地走向窗户，原本缠绕的爬山虎不知何时向两边分开，让出了敞开的窗扇，和被窗格分割的一角天空。
天空阴云密布。
会下雨吗？
还是会下雪呢？
光是想想都觉得麻烦……
所以他才最讨厌从梦中醒来了。
不过，很快就会结束了，在这个梦中死掉，然后坠入更加深沉的睡眠当中。
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够再久一些。
就像真正的死亡那样睡去。
喻轻舟紧靠着窗沿，闭上眼，风呼呼吹过脸颊。
他几乎有些眷恋这声音。
——这样就好。
就这样，说再见吧。
等到他死去之后，会有另一个喻轻舟活过来。
一个崭新的更适合这个世界的喻轻舟，也会是兰希望他成为的那个样子。
但唯独不会是——
“喻轻舟！”
身后传来一道呼唤。
即使下定了决心，人还是会本能地被自己的名字吸引。
——话说回来，自己还算是人类吗？
心底闪念的瞬间，喻轻舟转过身，看见了本该被定在原地的青年。
——流着泪朝自己奔跑过来的样子，可真滑稽呀。
他毫无波澜地想道。
可是……有什么用呢？
被抱住的瞬间，被利器刺穿身体的瞬间，他还在这样想着。
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鲜血从紧贴着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对方的……
可是……
为什么？
喻轻舟还是从窗口掉了下去。
就像是记忆中无数个死去的瞬间。
只不过这次，不是一个人。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声响过一声的剧烈心跳声。
“等等我好不好……再等等……”
人声断续消散在风声中，在逐渐崩塌的梦境中，他转动脖颈，想要听清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
可是随即，连紧抱着自己的青年也消散了。
伸出的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收拢，最终握住了一个微凉的东西。
青碧色的玉石，在掌心微微颤动着，像是一颗小小的绿色心脏。
又像是一枚等待萌发的种子……
他忽然有些好奇，若是真的种下去，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那就等等看吧。
他对自己说。
然后在黑暗中静静闭上了眼睛。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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