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六月二十四了,九月帮大姨父把最后一捆晒干的油菜杆堆进柴房时,檐角的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竹林梢上。大姨父把九月送回了外婆家。
外婆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正用红绳捆扎带给舅妈家的礼物:两包红糖、一篮新摘的橘子,还有小舅娘连夜蒸的糯米糕,糕点上的红印章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外婆摩挲着红绳结,指腹的老茧在绳结上留下细碎的摩擦声。
收拾行李时,外婆从樟木箱底翻出件深蓝色的斜襟布衫。“这是你舅妈年轻时给我做的。”她展开布衫,领口的盘扣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平整挺括,“那时候她刚嫁过来,手巧得很,绣的鸳鸯能看出羽毛缝。”樟木箱里飘出淡淡的樟脑香,混着岁月沉淀的陈旧气息,九月忽然发现箱角压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穿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老槐树下,眉眼间竟和外婆有几分相似。
“这是你大舅妈,”外婆接过照片,用袖口轻轻擦拭灰尘,“你舅公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儿子。那年饥荒,她把最后一把米分给我,自己家里吃观音土。”她的指尖在照片边缘摩挲,“现在日子好了,更要常去看看。人啊,不能忘了难时的情分。”窗外的月光爬上箱沿,给照片镀上了层银边,像给遥远的往事蒙上了层薄纱。
表弟抱着本旧相册跑进来,里面夹着历年去舅婆家的照片。“这张是前年拍的!”他指着泛黄的合影,照片里外婆和舅婆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身后站着两个表舅,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九月忽然想起那年舅妈塞给她的红鸡蛋,蛋壳染得不均匀,却带着草木灰的清香,“舅妈总说,六月二十四吃红鸡蛋,全年都平安。”
睡前,外婆把包好的礼物摆在堂屋供桌前,对着祖宗牌位拜了三拜。“明天要去给你太外公太外婆上坟。”她往香炉里添了炷香,青烟在月光里袅袅升起,“你太外婆最疼我,每年六月二十四都给我做花鞋。有年我染了风寒,她跪在庙里求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磨破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她不在了,我得替她看看娘家的月亮。”
天刚蒙蒙亮,小舅娘就煮好了红糖鸡蛋。瓷碗里卧着两个圆滚滚的鸡蛋,红糖浆在碗底积成小小的琥珀池。“吃了鸡蛋有力气赶路。”小舅娘把筷子递给九月,自己则往竹篮里装着路上吃的干粮:芝麻饼、腌萝卜,还有用荷叶包好的糯米团,“到了那边替我问舅妈好,说等秋收了就去看她。”
小舅舅的三轮车是辆半旧的永久牌,车斗边缘焊着圈铁皮,被日晒雨淋得褪成了斑驳的银灰色。车斗里铺着块靛蓝粗布,外婆准备的礼物码得整整齐齐:两罐杨梅酒用稻草捆着,玻璃罐外凝着细密的水珠;竹篮里的糯米糕裹着荷叶,清香混着车轴的机油味漫出来。九月坐在最外侧,脚边的竹筐里装着给孩子们的糖果,玻璃纸在风里哗啦啦响。
乡间小路刚被雨水浇过,泥地里嵌着深浅不一的车辙,三轮车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车斗里的红糖袋子不知何时磨开个小口,褐色的糖粒顺着缝隙漏出来,撒在粗布上像串省略号。外婆总担心礼物颠坏了,每隔一会儿就伸手扶扶竹篮,蓝布帕子被风吹得贴在鬓角,露出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
几只白鹭站在田埂上,见三轮车过来,扑棱棱飞起,翅膀掠过车斗时,带起的风掀动了九月的衣角。小舅舅在前面哼着调子,车把上挂着的红绸带晃来晃去,那是去年娶表嫂时系上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经过石桥时,车斗猛地一颠,装芝麻饼的纸包滚到了角落。九月伸手去捡,指尖触到车斗底部的锈迹,粗糙得像外婆的手掌。桥下的溪水潺潺流淌,倒映着三轮车歪斜的影子,还有远处竹林里漏出的天光,碎成一河的星星。外婆忽然指着溪边的野菊:“摘几朵回去插瓶,你舅婆最爱这个。”小舅舅应声刹住车,车斗里的礼物又发出一阵窸窣,像在应和这乡间的热闹。
舅妈拄着拐杖在院门口张望,蓝布帕子包着花白的头发,看见外婆就颤巍巍地迎上来,两只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可算来了。”舅妈的眼眶红了,“昨晚梦见你小时候偷摘我家的石榴,被扎了满手刺。”院子里的石榴树果然枝繁叶茂,青绿色的果子缀在枝头,像挂了满树的小灯笼。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刚泡好的粗茶,茶杯里浮着几片茶叶,像蜷着的小鱼。墙上挂着舅公的遗像,相框擦得锃亮,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中山装,眼神温和。“你大哥总念叨,说三妹今年该来了。”舅妈用袖口擦着眼角,“他走的那年六月二十四,还让我给你留着腌菜呢。”条案上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灰直直地落下来,积在青釉瓷炉里。
两个表舅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沾着泥点,手里拎着刚摘的黄瓜。“三姑来了!”大表舅嗓门洪亮,把黄瓜往竹篮里一扔,“刚摘的,带着露水呢。”二表舅忙着往灶膛添柴,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黧黑的脸上汗珠发亮,“今天杀了只老母鸡,给三姑补补身子。”
九月帮着表舅妈择菜,院子里的水井轱辘吱呀作响,吊桶提出的水带着凉意,浸着刚摘的豆角,翡翠色的豆荚在水面轻轻摇晃。“这口井有百年了。”表舅妈指着井台上的青苔,“当年你太外公亲手挖的,井水甜得很。”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和井绳的摩擦声凑成了二重奏。
午后的阳光穿过葡萄架,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外婆和舅妈坐在竹椅上纳鞋底,线绳穿过帆布的声音沙沙作响。“你看这鞋底的花样,还是当年你太外婆教的。”外婆举起手里的活计,针脚密密实实,像排列整齐的小珍珠,“她总说,鞋底纳得密,走路才稳当,做人也一样,要一步一个脚印。”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踢翻了装着玉米粒的簸箕,金黄的颗粒撒了一地,引得几只母鸡咯咯叫着跑来啄食。“慢点跑!”舅妈笑着呵斥,声音里却满是宠溺,“当心摔着,去年小石头就磕破了膝盖。”她的目光追着孩子们的身影,像在看当年的外婆和舅公,那些远去的时光,仿佛都藏在这院落的角角落落里。
傍晚的村庄渐渐热闹起来,穿新衣的孩子们在巷子里跑来跑去,手里攥着刚买的糖人,糖稀在夕阳里闪着琥珀色的光。大人们忙着往庙里送供品,竹篮里装着糕点、水果,还有捆扎整齐的纸钱,炊烟在屋顶袅袅升起,混着远处稻田的清香,在暮色里弥漫开来。
“去庙里要早点,晚了挤不进去。”舅妈给外婆戴上蓝布帕子,“你太外婆以前总说,六月二十四的香火最灵,求什么都能成。”她往竹篮里放了包芝麻糖,“给庙里的老和尚带的,他最爱吃这个。”村口传来锣鼓声,是村里的舞龙队在排练,鼓点咚咚地敲在人心上,像在催促着什么。
通往庙的小路两旁摆满了小摊,卖香烛的、捏面人的、炸油糕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穿红衣的姑娘们提着灯笼走过,烛火在纱罩里轻轻摇晃,像移动的星星。九月跟着外婆往前走,人群里的汗味混着香烛的气息,有种特别的温暖。“那年你妈才三岁,我抱着她来赶庙会,被人潮挤散了,吓得我魂都没了。”外婆紧紧攥着九月的手,“后来在卖糖画的摊子前找到她,正拿着糖老虎啃呢。”
庙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戏台,戏班的人正在化妆,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油彩在灯下闪着奇异的光。锣鼓声忽然响起来,看戏的人立刻涌上前,孩子们爬到老槐树上,像一群机灵的小猴子,树枝被压得咯吱作响。“这戏班唱了几十年了。”大表舅挤到前面,给外婆和九月占了个好位置,“小时候总缠着你舅公带我们来看,他每次都买瓜子,结果自己吃得最多。”
庙里的香火鼎盛,烟雾缭绕中,穿长袍的老和尚正在诵经,经文的吟唱声混着木鱼的笃笃声,在大殿里回荡。善男信女们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供桌上的水果堆成小山,苹果上的红晕像少女的脸颊。外婆往功德箱里放了些零钱,对着神像拜了三拜,嘴里轻声念叨着什么,眼角的皱纹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这庙供的是土地神。”舅妈指着神像给九月看,“保佑咱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神像前的长明灯明明灭灭,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灯油里,漾开一圈圈涟漪。香案上的签筒里插满了竹签,旁边摆着解签的薄册,纸页已经泛黄,边角卷得像波浪。
子时的钟声敲响时,庙前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火星在夜空中噼啪作响,像撒了把碎金。全村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老人的拐杖、孩子的拨浪鼓、姑娘的银镯子,都在火光里闪着光。外婆拉着九月的手加入人群,脚步虽然缓慢,却踩得很稳,和着鼓点轻轻晃动,她的蓝布衫在火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像夜色里的一片星空。
“你看这篝火,”外婆指着跳动的火焰,“烧的是今年的新麦秸,旺得很。”火星随着她的话音往上飘,像无数只萤火虫飞向夜空,“老辈人说,六月二十四的火能驱邪,照过的人全年都平安。”她的笑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记忆,仿佛都随着这火焰一起,温暖了整个夜晚。
拜庙结束后,离别的时刻还是到了。舅妈往外婆的竹篮里塞着腌菜,玻璃罐子里的萝卜干泛着油光,“这是你爱吃的,放了花椒和辣椒。”她的手有些颤抖,罐口的盖子盖了好几次才盖紧,“明年早点来,我给你留着新收的花生。”
此时,小舅舅的三轮车就突突地停在了舅妈门口。车斗里铺着新买的碎花棉垫,车把上挂着个竹篮,里面盛着刚出锅的玉米饼,热气顺着竹缝往外冒,混着夜晚的潮气,有种踏实的香。
“今晚路上不会再颠了。”小舅舅跳下车来扶外婆,裤脚沾着田埂上的黄泥,“我晚饭过后就开始磨车链,保准比来时稳当。”他把行李往车斗里捆,绳子在车帮上绕了三圈,打了个结实的水手结。
二表舅的孩子攥着红鸡蛋追过来,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外婆说这个给姐姐!”鸡蛋还带着体温,在九月手心里微微发烫。大表舅拎着袋炒花生赶来,布袋上还沾着灶灰:“路上饿了垫垫,新炒的,脆得很。”
舅婆倚着老樟树挥手,蓝布帕子被风掀起边角,露出腕上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还是外婆当年送的嫁妆。“开春一定来啊!”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给你们留着腌菜!”三轮车发动时,九月回头望见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月光穿过樟树叶,在她花白的鬓发上洒了点碎金。
车过石桥时,小舅舅忽然刹住车:“看那丛野菊!”道边的石缝里开着簇黄灿灿的花,外婆伸手摘了两朵,别在九月的辫梢:“舅婆家的石榴花谢了,这花也能辟邪。”车轮碾过石子路,花生在布袋里窸窣作响,像在应和外婆哼的小调。
转过山坳时,村庄已经看不见了,但九月知道,那扇虚掩的柴门,那棵挂着青果的石榴树,还有灶台上温着的粗茶,都会在时光里等着,等明年六月二十四,再盛满一院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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