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佑巡礼的队伍,踏雪而来,缓缓抵达江城。
十一月的江城,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河道已经冻结成冰,只有小桥再无流水。
黑瓦之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与白墙融为一体,远远望去,恍若一座座琼楼玉宇。
与长安恢弘大气的建筑风格迥然不同,这里的一切仿佛是从冰雕玉砌的幻梦中走出,精致小巧,又透着人间热闹烟火气。
宋海音缓步走在拱桥之上,脚下的青石早已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她望着桥下两岸被冻得僵直的竹林与垂柳,心中不由得浮现出另一棵树的影子——那棵无论何时都在开花的梨树。
如今,可还安好?
不过,它们在大人手下,应该能活得更好吧……
正在她出神之际,脚边忽然有一丝轻微的触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蹭过她的靴子。
她低头一看,只见一团雪白的绒毛从她脚边滚过,迅速地钻入了她雪白的长袍之下。
是什么?
小动物吗?
可是……
鼻端竟然弥漫起一股熟悉的清香……
她轻轻提起裙角,一双水润圆亮的眼睛正怯生生地抬头望着她,那团毛茸茸的东西,竟是一簇繁盛的梨花。
一瞬间,她怔住了。
她心念微动,赶紧垂下裙角,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梨树诡宝宝遮好。
随即,一股微凉的触感贴上了她的小腿,那小东西轻轻地抱住了她,仿佛撒娇似的紧紧贴着不放。
她心中微暖,但难免疑惑。
大人不是往北边去了吗?
这小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大人,您是怎么了?”一位在拱桥下卖香辣豆腐包的大娘注意到宋海音神色的异样,关切地轻声问道。
宋海音轻轻摇头,笑道:“只是看这江南雪景,别有一番风味。”
“是啊,可这雪下得实在太久了。”大娘叹息道,低头继续翻动在油上煎着的豆腐包,“若是明年还是这般,我这豆腐包怕是做不下去了。没有小麦,没有豆子,咱们这些人,又能靠什么活下去呢?”
“宋大人,听说神佑巡礼能赐福人间,求您一定要在神前替我们求求情,让无上神保佑我们哪!”旁边另一位卖冻梨的大叔忍不住满脸愁容地说道。
宋海音的目光看向神庙的方向。
那里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明日神佑之礼的仪式所需,能看到袅袅青烟升腾而起,那是正在燃烧的鲛人油脂长明灯。
当然,所谓的“鲛人”并非传说中的人首鱼身的神秘存在,而是一种长相丑陋的巨型怪鱼,体内油脂能够燃烧许久,青烟能直上九天,所以总是用来做长明灯的材料,正好合适向无上神供奉香火。
可她知道,如今的“无上神”,早已无法享用这些香火。
她收回目光,柔声安抚道:“明日便是神佑之礼,神定会护佑众生,不必忧心。”
“宋神官说可以,那一定可以!”
“是啊,据说海音神官那是妙手回春,救人无数啊!”
“正是,我听说我那在隔壁苏城的大舅子,也是被宋神官所救的呢!”
周围的百姓纷纷称颂,桥上桥下热腾起来。
宋海音面上微红:“不敢当,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这一趟巡礼,她虽位阶不高,却在沿途中恰巧救治了不少病患。
久而久之,竟也传出了不小的名声,甚至在她尚未抵达江城之前,已有许多关于她的传闻在坊间流传。
眼前卖豆腐包的大娘听了宋海音的话,也热情起来。
“对了,宋神官,您要不要尝尝我家的豆腐包?又香又辣,包好吃!”
宋海音莞尔一笑,目光落在摊上的豆腐包上,缓缓道:“嗯,想要两个香辣豆腐包。”
“好嘞!”大娘笑逐颜开。
很快,两个刚出锅的豆腐包被细心地包进油纸,冒着腾腾热气递到宋海音面前。
宋海音递过去几枚铜钱,却被大娘推阻回来。
“宋神官为民做事,我又怎么好意思收你钱呢?”
“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神官也是一样。”宋海音坚持道。
大娘一怔愣,似乎没想到堂堂神官会说出这种话,愣神间铜钱便被塞进她的手中。
随后宋神官忽然又轻声问道:
“对了,娘子……你家中,可是有一位身患重病之人?”
话音落下,大娘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她手中递出的包子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我……”
她不自觉地四下张望,似在顾虑什么。
宋海音温柔地伸手接过包子,另一只手抓住大娘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微凉的指尖,压低了声音道:
“莫怕,我只是感受到娘子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忧虑……你定是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着什么,对吧?”
这一番话莫名其妙,人怎么可能感应到对方的情绪。
但是大娘就是莫名相信。
手上的温暖传到心里,像是所有的烦忧都被这股涓涓暖流熨平了一般。
眼眶忽然泛起了一层酸涩的湿意。
她紧紧攥住宋海音的手,声音微颤:“是……是我家相公。”
“可是……可是……他已经治不好了,他……”
话未说完,泪水已悄然滑落。
大娘眼神躲闪,视线在四周飞快地扫了一圈,像是害怕被人窥见自己的秘密,才继续说道: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让他那般熬下去,只会更加痛苦,可要我亲手……亲手……我做不到!”
大娘充满希冀地看着宋海音:
“神官大人,您一定能帮他的,是不是!”
“原来如此。”宋海音点点头,“你带我回去看看罢,若是能,我定当尽力。”
……
天色已暗。
宋海音略显疲惫,一边揉着因为用了能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拖着抱在脚上轻飘飘的累赘,嘴上还咬着早已冷却的香辣豆腐包,缓缓走入江城神庙后院。
她正要撩起裙角,给脚下的小家伙松快些,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
“宋神官,你这是去哪儿了啊?”
只见围墙根下,立着一个身材瘦削、脸型狭长、眼角斜飞的年轻男子,双臂抱胸,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阴冷的目光紧锁着她。
此人正是毅勇侯世子——一阶神官曹谦。
也是因为他爹的缘故,所以虽然不过一阶神官却能进入神佑巡礼的队伍,正是为了能多多露面,多多立功,早日在神殿中往上爬。
然而没想到,在这队伍中,最出风头的却是那个从乡下地方来的女人宋海音。
他心有不甘,想知道宋海音有什么秘密。
为什么可以这么得民心?
为什么能正好遇到需要帮助的百姓?
为什么又能帮人真的解决问题?
现在无上神都没了,仪式泰半失效,她又凭什么救人?
这一连串的不解,终于化作满腹疑虑与不甘,令他盯了她整整数日。
直至今日,终于找到了破绽。
“我出去购置神佑之礼所需要的材料。”宋海音扬起手上的油纸包,轻声说道。
“不,你中间去做什么了?”曹谦眯着眼睛问道。
宋海音了然:“你跟着我?”
曹谦冷哼道:“嘁,别自恋了,只是刚巧同路而已。”
宋海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道:“不过是恰好遇见几个需要救助的百姓,顺手为之罢了。”
“需要救助?”
曹谦冷冷地重复这四个字,嘴角浮现出冷然的笑。
“明明是需要逮捕!”
“你救的那些人,明明全都是渎神者!”
“也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手段,能将他们整得跟常人无异!但那诡异的恶臭,一辈子都不可能掩盖得住!”
曹谦说着,步步逼近,手上微光亮起。
“就像你……”
“渎神者,宋海音!”
一道光亮爆发,直直劈向宋海音。
宋海音一愣,一团白绒绒的物事便飞了起来,挡住这道直冲门面光亮。
“不要!”她大喊一声。
抬手一柄长剑砍去,将那道光接住,弹到一边,射入围墙中——
原来是一把飞刀。
深深插入墙中,尾部还兀自颤抖不已。
但,还是劈中了,只是歪了一些。
无数粉白的梨花散开。
被劈成一大一小两半的梨树诡宝宝躺在她的怀里,眼睛一颗一边,朝上看着宋海音,似乎还有些茫然或者是将死的凝固。
宋海音湿着眼睛抬头。
曹谦盯着宋海音怀里的东西,一时怔愣住了。
随即狂喜:“果然,你就是诡物!还带着一个诡物!你可真是神官之耻……”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一道凌厉无比的剑光闪过,一往无前地破开他的护体神光,正中他的胳膊。
噗嗤一声。
利刃破开血肉,他的右臂高高抛飞,旋即跌落在地,鲜血喷涌如柱。
凄厉的惨叫声震动夜空,曹谦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断臂,整张脸因痛楚而扭曲变形。
“你——!!”
下一瞬,第二道剑光已然袭来,直取他头颅!
然而,就在这刹那,一只雪白而巨大的手掌忽然探出,一把攥住剑光!
剑光在掌中疯狂颤抖,却被死死压制,最终“嗡”地一声,化作一柄金光闪烁的长剑。
“圣剑!你这个女人怎么会有!”痛得龇牙咧嘴的曹谦,怒目圆睁。
宋海音没有回应,转而看向院子的另一端。
“梅大神官。”她收起长剑,恭敬地低头唤道。
梅大神官还抬着手,保持着抓握剑光的姿势,这才缓缓收起。
“你不该如此。”他平静地说道。
曹谦见此,忍着剧痛大喊:“对,她不该如此包庇渎神者!更不该想要杀我这个揭发她的勇士!”
曹谦激动得双眼通红,面容扭曲地大骂着。
“她就是个渎神者,什么宋神官,呸,就是个下贱的诡物!梅大神官,绝对不能放过她啊!”
然而,梅大神官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用锐利地目光定定地看着宋海音。
宋海音咬着下唇,心头高高悬起。
却听梅大神官继续说道:“你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这样杀他,院里院外太多人,还好现在人基本上都前院,而且你还算机灵,布下了隔音阵。”
曹谦这才意识到不对。
捂着右臂断处不敢置信地看着梅大神官。
正当他要开口地时候,梅大神官手里一道金色链条激射而出,将他牢牢锁住,链条甚至从他嘴里伸了进去,将他即将发出的尖叫声封住。
紧接着,梅大神官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粉色扁平的小纸盒,盖子上还扎着精致的蝴蝶结。
打开盒子,只有扁平一层。
他将一直在挣扎扭动的曹谦狠狠拖过来,先将曹谦还剩下的那只手塞进盒子里,然后就是一只又一只腿,再到身子,最后是头。
将曹谦一点点,彻底放进这小小的盒子里。
在合上盖子之前,宋海音看到被压成方方正正一块的曹谦,心中微凛。
“这是一件诡物!”
“没错。”
梅大神官将纸盒收好,目光凉凉一抬。
“这个时候不用诡物,还有别的手段吗?”
宋海音心中一凛。
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空。
在沉沉铅云之上的无上神面,几乎被完全遮蔽,只有云朵流动之时隐约露出眼鼻口。
一个完全失效的神。
就连最尊贵的大神官都不承认祂了吗?
“别担心,跟我进屋再说。”梅大神官沉声道。
于是,宋海音捧着已经化为两半正缓缓闭上眼睛的梨树诡宝宝,跟着梅大神官走入后院的库房。
库房内堆放着大批物资,满满当当,几乎要抵到房梁。
许多是明日神佑之礼将用到的供品,也有不少是当地乡绅、信徒献上的贺礼,丝绸、香料、金银,琳琅满目。
梅大神官伸手一拂,灵珠灯随即点亮,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间满是民脂民膏的房间。
宋海音捂着渐渐发凉的梨树诡宝宝,皱着眉头问道:“那曹神官……”
“安排一下就好。”梅大神官说道,“不会牵扯到你的身上。”
“为什么?”
她想知道为什么梅大神官要这么做。
堂堂梅大神官怎么会平白无故为她遮掩。
而曹谦背后是毅勇侯,虽然是已经年老失势的毅勇侯。
梅大神官却沉声道:
“因为我想知道。”
“你让那些百姓供奉的地母大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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