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撕裂云海，万道金芒泼洒在我身上。我，离尘，千年苦修，万般劫数，此刻尽数化作脚下这团凝实的祥云，载着我向上、向上，直抵那传说中的九霄之上。仙乐并非丝竹管弦的清雅，而是一种宏大得令人心悸的轰鸣，低沉、浑厚，仿佛天地本身的脉搏，与我的心跳共振。罡风猎猎，吹得我崭新的云纹道袍紧贴身体，却吹不散心头的滚烫与狂喜。凌霄宝殿的琉璃金顶，瑶池的粼粼波光，还有那飘逸逍遥的众仙身影……无数典籍中描绘的景象在我识海中翻腾，编织成一个流光溢彩的梦。
“终于……到了！”喉间滚过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吼。
祥云穿过一层粘稠滞涩、仿佛胶质般的云气屏障。刹那间，那震耳欲聋的“仙乐”陡然清晰，撕开了所有幻想的面纱。不再是韵律，而是纯粹的、毫无美感的、足以碾碎魂魄的金属撞击与蒸汽嘶吼的混合！视野骤然开阔，没有想象中瑞气千条、琼楼玉宇的仙境。
巨大。冰冷。窒息。
目光所及，是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庞大阴影。粗壮如擎天巨柱的烟囱排成阵列，肆无忌惮地向灰蒙蒙的、凝滞不动的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那烟雾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褐黄色，沉重地翻滚、堆叠，将本该澄澈的天穹涂抹得污浊不堪。钢铁构筑的厂房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黑沉沉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冷漠的光。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管道，粗的如虬龙盘踞，细的似血管密布，缠绕在厂房之间，构成一张冰冷而狰狞的钢铁蛛网。它们蠕动着，发出沉闷的“咕隆”声，仿佛在贪婪地吮吸着什么。
这就是……天庭？
脚下祥云微微一震，载着我偏离了那宏大却死寂的“仙乐”中心，滑向边缘一处喧嚣之地。这里没有仙气，只有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劣质油脂的腻味、金属摩擦的焦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作呕的甜香。巨大的、表面布满刮痕的金属平台伸向虚空，如同巨兽的舌头。
“愣着干什么！新来的，工号！”一声粗嘎的断喝如冰水浇头。一个身披制式银甲的天兵站在平台边缘，头盔下的眼睛毫无神采，布满血丝，像两粒蒙尘的玻璃珠。他手中粗糙的铁尺不耐烦地敲打着旁边一个半人高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灰色箱子。
我茫然地看向他指的方向。那是堆积如山的“货物”——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灰色箱子。箱体上印着两个刺目的朱红大字：“香火”。字体方正僵硬，透着一股流水线产物的死气。箱子被粗大的铁链捆扎着，缝隙里渗出丝丝缕缕极淡的青烟，那股熟悉的甜腻气味正是源于此。
“编号！姓名！”天兵的声音拔高，铁尺几乎戳到我脸上，冰冷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
“离……离尘。”我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干涩。
“离尘？哼，到了这儿，只有工号！”天兵粗暴地抓过我的手腕，另一只手里变魔术般出现一个冰冷的金属印章，顶端镶嵌着一块黯淡的晶石。“嗤——”一股细微的灼痛感传来，手腕内侧皮肤上，一个散发着微弱红光的“丁未柒叁”符文瞬间烙印成型，像是烧红的铁烙下的印记。
“丁未柒叁，装卸区！去！把这批‘绩效’搬到七号传送带！”天兵猛地一推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几步，差点撞上那冰冷的香火箱子。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被榨干后的麻木和驱赶牲口般的烦躁。
装卸区……绩效……这些冰冷陌生的词汇，像铁锤砸在琉璃盏上，将我飞升的万丈豪情和典籍里的缥缈仙梦，瞬间击得粉碎。残留的喜悦余烬被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感。
我麻木地弯腰，双臂灌注灵力，试图搬动一个箱子。入手沉重远超想象，绝非凡间香烛应有的分量。箱子冰冷粗糙，硌着手掌。那股甜腻的香气透过箱体缝隙钻入鼻腔，竟让我心神微微一阵恍惚，丹田内刚刚凝聚的仙灵之气都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等着扣绩效点吗？还想不想领这月的‘果儿’了？”另一个天兵的呵斥声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我咬着牙，将沉重的箱子扛起，走向天兵所指的那条嗡嗡作响、泛着金属寒光的巨大传送带。视线越过传送带，望向更远处。另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车间入口敞开着，如同巨兽的咽喉。
里面的景象，让我彻底僵在原地。
一排排长到望不见尽头的流水线在高速运转，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向上流动的，是传说中三千年一熟的蟠桃？不！它们被整齐地码放在一模一样的透明塑料方盒里，盒子上贴着醒目的标签：“高能营养补充剂 - 蟠桃味”。标签下方，一行小字冷冰冰地标注着成分和保质期。
穿着统一制式、毫无美感可言的淡粉色工装的女仙们，面无表情地站在流水线旁。她们眼神空洞，动作精准如机械，重复着套盒、贴标、封口的动作。纤纤玉指在冰冷的塑料和标签纸间翻飞，却再也寻不到一丝典籍里描绘的“素手把芙蓉”的仙姿。她们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戴着一张张精致的面具。
“嘀嘀——嘟——”尖锐的电子音响起。几道银灰色的影子以惊人的速度从低空掠过，投下冰冷的阴影。它们拥有仙鹤优雅修长的颈项轮廓，但身躯却完全是冰冷的金属骨架，两对高速旋转的旋翼发出刺耳的蜂鸣。这些“仙鹤”腹部弹开舱口，机械爪精准地抓取流水线末端封装好的“蟠桃”盒子，旋即腾空而起，化作一道道银光，射向那些喷吐着浓烟的巨型厂房深处。
仙鹤……运输无人机？蟠桃……高能营养剂？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不是飞升，这是坠入了一个庞大、冰冷、毫无生气的钢铁囚笼！我所渴求的逍遥大道，我所向往的无上妙境，竟是这样一幅被彻底异化、剥落了所有神话外衣的恐怖图景？道心深处，那点刚刚凝聚的仙灵之光，剧烈地摇曳起来，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一种比凡尘更深沉的绝望，开始冰冷地蔓延。
沉重的香火箱子压得臂膀酸痛，手腕上“丁未柒叁”的烙印隐隐发烫。我麻木地往返于堆积如山的“级效”箱和那条仿佛通往深渊巨口的传送带之间，汗水浸透了粗劣的“仙工”制服。每一次搬动箱子，那股甜腻的香气都像无形的虫子，试图钻进我的神识深处。
“新来的！动作麻利点！想不想吃‘果儿’了？”监工天兵那千篇一律的、夹杂着金属摩擦般噪音的呵斥声，成了这地狱图景里唯一的背景音。
短暂的“工歇”时间到了。沉闷的钟声在巨大的厂房之间回荡。流水线的轰鸣并未停止，只是那些穿着粉色工装的仙女们，动作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她们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眼神却透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仿佛灵魂早已被抽干，只剩下躯壳在惯性运转。
我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喘息，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一个身影慢吞吞地挪到我旁边，挨着墙根滑坐下来，发出一声沉重如破风箱的叹息。是位老仙，身上的制式灰袍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磨损得厉害，沾满了洗不掉的油腻污渍。他面容枯槁，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他伸出枯瘦如柴、指节变形的手，颤抖着摸向腰间一个同样陈旧的皮囊。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动作。他佝偻着背，咳得浑身抽搐，灰白的胡须上溅了几点暗红的血沫，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留下刺目的痕迹。那血迹，带着一种不祥的衰败气息。
我下意识地递过去一小块干净的布巾。老仙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瞥了我一下，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一丝微弱的惊讶，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和认命。他默默接过布巾，捂着嘴又咳了几声，才艰难地止住。
“新飞升的？”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锈铁。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晚辈离尘。敢问前辈……”
“前什么辈，”老仙惨然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在这里，只有工龄长短，没有辈分高低。老朽？‘丙丑贰拾陆’罢了。”他指了指自己灰袍胸口处一个模糊不清的编号烙印。
他喘息着，又想去摸那个皮囊，动作急切又带着一种病态的渴求。
“这……这里……”我艰难地开口，环顾着周围冰冷绝望的一切，巨大的荒谬感和幻灭感几乎将我吞噬，“天庭……怎会是这般模样？玉帝陛下……瑶池王母……诸天仙真……”
“玉帝？”老仙的动作顿住了，那只伸向皮囊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介于冷笑和呜咽之间的声音，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瞳孔骤然缩紧，仿佛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他猛地凑近我，压低了声音，那嘶哑的嗓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直接灌入我的耳中：
“玉帝？那是‘董事长’！坐在凌霄殿最高的那层‘办公室’里，看着下面所有的‘绩效报表’！王母？管‘人事’的，专司‘考勤’和‘奖惩’！什么仙真？”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远处那些麻木的仙女、呵斥的天兵、甚至更远处喷吐浓烟的巨兽厂房，“都是流水线上的‘工仙’！你，我，都一样！明白吗？”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在这里，唯一重要的，就是‘绩效’！就是‘香火’！就是‘果儿’！”他枯槁的手指神经质地戳着自己胸口，又指向我手腕上滚烫的烙印，“没有绩效点，别说蟠桃‘果儿’，连最次的‘辟谷丹’都领不到！等着‘天人五衰’，灰飞烟灭吧！”
“香火……绩效……”我喃喃重复，心头巨震。难道人间虔诚的供奉、焚香的青烟、祈祷的愿力……在这九霄之上，竟被量化成了冰冷的数字，成了套在所有“仙”脖子上的枷锁？
老仙似乎耗尽了力气，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他不再看我，那只枯手终于颤抖着摸进了腰间的旧皮囊，掏出一个扁平的、同样是劣质透明塑料封装的小方块。里面是几片切得薄薄的、颜色暗淡的桃肉干，毫无传说中蟠桃应有的灵光宝气。他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捏起一片，贪婪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病态的满足和渴望被暂时填平的松弛。那眼神，哪里还有半分仙家气度？分明是凡间瘾君子攫取到毒物时的模样！
“果儿……蟠桃……”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浑浊的眼睛半眯起来，沉浸在短暂的迷醉中，“顶饿……顶饿啊……没有它……不行……撑不住……”
看着他那枯槁面容上短暂的迷醉和深不见底的沉沦，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毒蛇般噬咬着我的心：这所谓的“蟠桃”，真的只是补充仙力的食物吗？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老仙那近乎哀求的“没有它不行”，天兵们呵斥中的“等着扣绩效点”，还有那些仙女眼中行尸走肉般的麻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恐怖旋涡。
“果儿”是维持生存的必需品，“香火”是换取“果儿”的货币。人间那维系着三界运转的信仰之链，在这钢铁天庭的熔炉里，被扭曲成了何等狰狞的模样？老仙的咳嗽声，他嘴角残留的暗红血沫，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我的眼睛。那绝不是正常的仙灵损耗，更像是某种深入骨髓的、缓慢侵蚀生机的毒素！
一股冰冷的决绝从我心底升起，压过了初来乍到的恐惧和幻灭。必须弄清楚！必须亲眼看看那维系着这庞大而扭曲机器的“香火”，究竟被转化成了什么！
“工歇”结束的刺耳铃声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的符咒。流水线重启的轰鸣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老仙像被电击般猛地一颤，从短暂的迷醉中惊醒，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手忙脚乱地将剩下的“果儿”碎屑塞进嘴里，挣扎着要站起来，动作僵硬而迟缓。
我混在重新变得麻木、如同提线木偶般涌向各自岗位的“工仙”人流中，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这片钢铁森林。那些高耸的烟囱，那些粗大管道汇聚的方向……核心动力区域，必然在工厂的最深处。而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传说中炼丹炼器的无上宝地，若还存在，只可能在那里！
我刻意放慢脚步，在一个巨大冷凝塔投下的阴影处，身形微微一闪，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主流的队伍。粗劣的“仙工”制服提供了最好的伪装。我贴着冰冷粗糙、布满冷凝水珠的金属墙壁移动，避开那些悬挂在半空、闪烁着红光的监控晶石视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蒸汽的灼热，还有那股无处不在、令人心神不宁的甜腻香气——它正从那些粗大管道的接口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越是深入，守卫反而越是稀疏。或许管理者们相信，在这冰冷规则和“果儿”控制下的天庭，早已无人敢于质疑和反抗。巨大的管道如同钢铁的藤蔓，缠绕着核心区一座最为庞大、宛如倒扣巨碗的半球形建筑。建筑通体由某种暗沉的黑色合金铸造，表面布满了粗大的铆钉和复杂的能量回路纹路，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建筑顶部，一根比其他烟囱粗壮数倍的巨管直插灰黄的天穹，正持续不断地喷涌着最为浓稠、色彩也最为诡异的紫黑色烟雾。
这就是……八卦炉？不，它更像一座焚烧一切的巨冢！
建筑底部，一扇厚重无比的、布满复杂符文的合金巨门紧闭着。门旁，只有两个天兵守卫，倚着冰冷的门框，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脸上带着一种被深度催眠后的呆滞。他们身上也逸散着淡淡的甜腻气，显然“果儿”的剂量不小。
机会！我屏住呼吸，将体内那点微末的仙灵之气运转到极致，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化作一道贴着地面的模糊灰影。就在一个守卫百无聊赖地仰头打了个巨大哈欠的瞬间，我如同离弦之箭，从他和门框之间那道狭窄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中，闪电般穿了过去！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守卫的脚踝，他疑惑地低头看了看，又茫然地晃了晃脑袋，最终归于沉寂。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复杂的层级。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熔池！池壁是暗红色的、不知名的耐高温晶体，里面翻腾着粘稠的、发出刺目白炽光芒的液体，恐怖的高温扭曲了空气，发出持续的“滋滋”声。无数根粗大的管道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管口正源源不断地将收集来的、浓郁到化为液态的青金色“香火”注入熔池之中！
熔池上方，悬浮着数十个巨大的、结构精密的金属构件，如同倒悬的蜂巢。它们缓缓旋转，发出低沉的能量嗡鸣。熔池中沸腾的香火原液被无形的力量抽取上来，在这些金属构件内部经历着一系列复杂到令人目眩的萃取、分离、提纯……最终，从构件下方细小的出口，流泻而出的不再是青金色的液体，而是一种极其细腻、闪烁着妖异七彩微光的粉末！像最上等的金沙，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气息。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在这里浓郁到了实质化的程度，几乎要凝成粘稠的露水，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毛孔。仅仅是吸入几口，我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丹田内的仙灵之气瞬间变得躁动不安，仿佛饥饿的野兽闻到了血腥，疯狂地想要吞噬那股外来的、充满魅惑的力量！我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刺痛和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原始的、想要扑过去攫取的冲动。
这就是真相！人间亿万生灵最虔诚的信仰、最纯净的愿力、焚香祷告升起的袅袅青烟……被这冰冷的机器吞噬、榨取、扭曲、提纯……最终变成了这种七彩的、致幻的、奴役仙神的粉末！所谓的“绩效”，所谓的“果儿”……不过是用这“香火之毒”制成的饵料！
胃里一阵翻滚，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扶着旁边冰冷的金属管道，几乎要呕吐出来。信仰的锁链，竟是以如此肮脏的形式，勒紧了所有“仙”的脖颈！这九霄之上的天庭，不过是一座用信仰炼毒、用毒药饲奴的巨大工厂！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却迥异于这金属空间内所有噪音的波动，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轰鸣，直接在我识海深处响起。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源于亘古的、沉重而悲伤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被漫长岁月消磨得几乎熄灭的、微弱的不甘。
波动来自脚下！来自那翻涌着白炽熔液的巨大熔池更深处！
我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扶着滚烫的金属栏杆，踉跄着向下层走去。温度越来越高，空气灼热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火焰。沿着狭窄的、布满粗大能量管道的维修通道下行，终于抵达了这座“八卦炉”最底部的支撑层。
这里昏暗无比，只有熔池底部透上来的暗红光芒，勉强勾勒出巨大承重结构的狰狞轮廓。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熔岩的气息，那股甜腻的毒粉味道反倒被压制了不少。巨大的、刻满符文的金属支柱，如同巨兽的肋骨，支撑着头顶那个翻腾着毁灭能量的熔池。就在这最粗壮、最靠近熔池热源的一根支柱根部，我看到了它——
一团难以名状的巨大阴影。
它仿佛是由最纯粹的黑暗凝聚而成，又像是无数破碎的、扭曲的星辰碎片强行糅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庞大、蠕动、却又被死死禁锢的轮廓。无数条粗大得如同山岭般的暗金色锁链，从四面八方冰冷的合金墙壁和承重柱中延伸出来，末端深深刺入那团黑暗的核心！锁链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流动的、散发着黯淡金光的符文，构成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封印法阵。这些符文正持续不断地汲取着那团黑暗的能量，光芒顺着锁链向上传导，汇入那些支撑熔池的巨大能量管道。
那团黑暗在蠕动，在极其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让那些刺入它核心的暗金锁链绷紧、震颤，发出低沉如远古巨兽心跳般的“嗡…嗡…”声。锁链上的符文也随之明灭闪烁，每一次汲取，都让那团黑暗的轮廓似乎更加模糊、更加衰弱一分。
这就是叹息的源头！这就是被囚禁的……古神？还是某种支撑这天庭工厂运转的……本源动力炉？
我站在巨大的支柱阴影下，渺小得如同尘埃。那庞大的、被束缚的黑暗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要将我的灵魂碾碎。那沉重而悲伤的叹息波动再次传来，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叹息，一个破碎的、仿佛由无数个古老纪元叠加而成的意念，艰难地穿透了封印和锁链的阻隔，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识深处：
“香火……是……毒……”
“神力……本自足……何须……向外求……”
“囚……徒……皆……是……囚徒……”
神力本自足……何须向外求……
这八个字，如同九霄雷霆，瞬间劈开了我识海中所有的迷雾！那被“香火”和“绩效”扭曲的认知，那对“果儿”的病态依赖，那天兵麻木的眼神、仙女空洞的动作、老仙沉沦的迷醉……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们不是靠香火成就的神仙！我们是天生地养，自有灵根，本具无量神能的存在！那所谓的“香火绩效”，那诱人沉沦的“果儿”，不过是天庭这巨大工厂为了奴役、为了控制、为了榨取我们本源神力而精心炮制的枷锁和毒药！它们用毒瘾和生存威胁，让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力量，忘记了我们是谁！
巨大的悲愤如同火山熔岩，在我胸中轰然爆发！那被压抑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巨龙，被这来自亘古的悲鸣彻底惊醒！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由意志点燃的炽热洪流，从我丹田最深处猛然炸开！不再是微弱的新晋仙灵之气，而是一种古老、磅礴、仿佛源自开天辟地之初的原始伟力！它蛮横地冲破了体内那些无形的、由“果儿”毒素和扭曲认知构成的枷锁！手腕上那枚滚烫的、代表奴隶身份的“丁未柒叁”烙印，如同冰雪遇到骄阳，瞬间崩解、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束缚在身的粗劣“仙工”制服，也被这股力量撕扯成无数碎片，如同枯叶般四散纷飞！
我赤裸着上身，站在那支撑着整个工厂罪恶熔炉的巨柱之下，站在那被囚禁、被汲取的亘古存在面前。体内奔涌的力量让我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光，不再是天庭工厂冰冷的能量光效，而是如同星辰诞生之初的、纯净而炽烈的光芒！我仰起头，对着这巨大熔炉空间冰冷死寂的穹顶，对着这囚禁了无数仙神的钢铁地狱，用尽灵魂的力量，发出震彻寰宇的呐喊：
“醒来——！！！”
“我们不是神！我们是囚徒！！！”
这怒吼饱含着被欺骗的愤怒、觉醒的狂喜、以及唤醒同伴的决绝，如同灭世的洪钟，穿透了厚重的合金墙壁，穿透了流水线的轰鸣，穿透了“果儿”制造的迷障，在整个庞大工厂的每一个角落轰然炸响！
巨大的熔炉空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头顶熔池翻腾的“白炽”原液骤然剧烈沸腾，发出恐怖的咆哮。那些萃取毒粉的精密构件发出刺耳的警报嗡鸣。守卫在门口那两个呆滞的天兵猛地一震，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茫然。
这怒吼如同无形的风暴，席卷了整个钢铁天庭。流水线上，一个正在机械封装的仙女，动作猛地僵住了。她空洞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麻木冰壳，第一次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她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怒吼传来的方向，手中那个“高能营养补充剂 - 蟠桃味”的塑料盒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传送带上。
更多的仙女停下了动作。她们僵硬地转动脖颈，眼中是长久沉睡后初醒的迷惘和痛苦。包装线旁，一个搬运香火箱的天兵，沉重的箱子从他麻木的双手中滑落，砸在金属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惶恐地去捡拾，而是怔怔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手腕上那个发着微光的编号烙印，仿佛第一次认识它。浑浊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那是被遗忘的、名为“自我”的碎片，正艰难地穿透层层毒障。
这微小的停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
“吼——！”一声压抑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咆哮，猛地从离我最近的一个天兵口中爆发出来！不再是麻木的呵斥，而是充满了痛苦、狂怒和被欺骗的屈辱！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猛地伸手，不是去捡武器，而是发疯般地撕扯着自己身上那套象征着奴役的银亮甲胄！坚固的甲片在他的蛮力下扭曲、崩裂！他像一头挣脱铁笼的困兽，将撕裂的甲胄狠狠砸向冰冷的地面！
“撕了它！”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嘶吼着响起，来自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仙。他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嗤啦”一声，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灰袍从领口一直撕裂到下摆！破碎的布料被他高高扬起，如同扔掉一件沾满秽物的垃圾。
连锁反应，开始了。
如同燎原的星火，点燃了早已干透的荒原。高处的包装车间里，一个仙女猛地抓住自己淡粉色工装的领口，用力向两边撕扯！纽扣崩飞，劣质的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她狠狠扯下，抛向空中！她身边，另一个仙女流着泪，颤抖着解开发髻上那根束缚的青丝带，任由长发如瀑般散落。丝带飘落，像一道斩断枷锁的符咒。
“滚开！”装卸区，一个壮硕的“工仙”怒吼着，双臂肌肉贲张，将肩膀上沉重的香火箱子狠狠掼在地上！箱子破裂，里面青金色的、散发着甜腻气息的液态香火流淌一地。他看也不看，一脚踏在那粘稠的液体上，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工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
撕扯！撕裂！解脱！
无数双手，或枯槁，或娇嫩，或强壮，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撕扯着身上那层象征奴役的“皮”。破碎的银甲、撕裂的灰袍、扯烂的粉色工装……如同无数挣脱束缚的蝶翼，在弥漫着机油味和甜腻毒气的污浊空气中纷纷扬扬。
觉醒的咆哮、挣脱的嘶吼、还有压抑了太久终于释放出的哭泣，汇聚成一股席卷一切的狂潮，冲垮了机器的轰鸣！
“囚徒！都是囚徒！”嘶吼声此起彼伏，不再是孤鸣，而是万仙同啸！每一个撕碎制服、袒露伤痕或苍白肌肤的仙神，他们的眼睛都在燃烧。那不再是麻木，不再是沉沦，而是被欺骗的狂怒，是挣脱枷锁的决绝，是寻回自我的痛苦狂喜！
在这钢铁地狱的中心，我站在那被囚禁的亘古黑暗之前，赤裸的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皮肤下奔涌着新生的、纯净的星辰之力。我仰望着这万仙撕衣、同声怒吼的悲壮一幕，目睹着那无形的奴役之链在觉醒的意志下寸寸崩断！
就在这时——
头顶，那被永恒污浊烟尘笼罩的、凝固如尸布般的灰黄天穹，毫无征兆地……裂开了！
不，不是裂开，是某种更为宏大、更为彻底的倾覆！
那横亘于九霄之上、流淌了亿万年的璀璨银河，那条由无数星辰砂砾汇聚而成的光之匹链，此刻，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掀翻！它挣脱了亘古的运行轨迹，挣脱了冰冷的宇宙法则，裹挟着无法计量的星辰碎片和冻结的星云尘埃，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磅礴姿态，向着这片污浊的钢铁天庭，向着这囚笼般的工厂，向着所有觉醒的、撕碎枷锁的仙神……倒悬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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