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夜，城寂人静，而偌大的皇宫里仍有一处角落，依旧灯火通明。
“陛下！此刻召我等入宫，想来定有军国要事商榷。”
坐于下座首位的白须老者，面对位于桌案后的黄袍男子拱手道，“还望陛下详细道来，我等洗耳恭听。”
说毕，眼风扫过屋内其余三人，四人眼神交流，皆露出疑惑之色。
“事关重大，今夜必要拿出个主意来。朕不便擅专，故而劳烦各位重臣星夜入宫共同商讨。”
御座上的赵钦向着身侧的魏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捧起一本奏折、一叠文书走向为首的白须老者。
“严大人，此乃夜影司指挥使袁大人今日递进宫来的密奏，其中还附有事态的详细描述，以及袁大人的处置意见。几位大人，可详细一观。”
魏公公恭敬将双手捧上的奏折与文书呈与严阁老面前。
接过奏折与文书，严阁老并未着急打开来看，而是伫立请示御座上的赵钦。
夜影司的密奏向来只由皇帝本人亲阅。即便此刻有皇帝授意，严阁老还是要确认一下的。
“诸位爱卿，但看无妨！不过……”赵钦神色一肃，向着下面几人沉声道，“朕丑话说在前头，兹事体大，此事知者甚少，倘或事有不密泄露出去，诸位也难逃干系。”
“微臣省得！”其余几人一同郑重承诺。
久居高位的他们可不怕担责任。而首位的严阁老，正小心地打开奏折仔细看去。
然而文章开头一段，就令严阁老的一双老眼逐渐睁大，他拿奏折的手，下意识地使了力气，指节肉眼可见的泛白。
其余几位阁臣不明就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露凝重之色。
“难道边关又出事啦！”
“不会吧！这才消停几天！”
“国库吃紧，上次大战的封赏还没发完呢！这可如何是好？”
“军国要事，怎可绕过内阁直接递到陛下那里去哪！这袁铭宸不知道规矩吗？”
几人都在心中暗自揣掇，到底是怎样的大事能让一向稳重的严阁老这般失态。
众人颇感好奇，但多年养成的心性，依旧让几人安坐于位子上，耐心等着严阁老看完后传递过来。
严阁老凝神细思，边看边想，花白的胡须不时颤抖几下。终于，手中的奏折通篇过目，可面色越发阴沉起来，轻叹一声后，他将奏折递与一旁的青阳阁老，随即拿起那叠文书又看了起来。
青阳阁老接过奏折急忙展开，一目十行，倒看的很快，表情虽也在看的过程中不断变化，却远没严阁老表现的那般明显，直至看到了严阁老再次递来的文书后，青阳阁老也不淡定了，竟是一把攥紧了椅子扶手，其用力之大，竟捏的木质扶手发出了咔咔轻响。显然看似年迈的青阳阁老实则是有功夫在身的。
御座上的赵钦此刻却显得淡然，那奏折和文书上的内容，这几位看过后有此反应，一点也不奇怪，他刚看到时也是好不到哪去。
赵钦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耐心的等几人看完。
先看完的严阁老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似在思考，而后看过的几人则是表现不一，但无不是看过了不吱声，都在心里盘算着各自的想法，等待应对御座上那位待会的问询。
“都看过了吧！那几位且说说看，此事该如何处置？”赵钦放下茶杯，坐直了身问向下面四人。
为首的严阁老刚想说话，身旁的青阳阁老却忍不住先开口了。
“陛下，使团乃我朝颜面，无论如何，南朝都不能扣留我朝使团。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何况我使团此次前去乃是恭贺南朝新君登基大宝，是携善意而去的，南朝怎可如此无礼。老臣以为此事绝不可善罢甘休，应先命炽翎军做出进攻态势，既给南朝施压，也为彰显我朝之决心。而后遣使南下，向南朝新君陈述利害，务必使其放使团归国。如若不然，我朝誓不惜一战。南朝若是应下此事，我朝方才能与其商议后续事宜。臣以为，此事若不先处理好使团事宜，别的都免谈。”
青阳阁老紧握前代国君御赐的镶金龙头拐杖，情绪激动，几欲起身。
“青阳爱卿，所言在理，此事不论如何谈，结果如何，我国朝的态度一定首先摆正。数十年来，我梁国对景国一直保持攻势，且这种威势还要一直保持下去。”赵钦对青阳阁老的提议表示赞同，“青阳爱卿大可放心，此事不论对错，谅景国也没胆子慢待我国使团。”
“陛下……”青阳阁老知道皇帝已经猜到了她说此番话的用意，有些歉意的起身施礼。
赵钦面容和煦，伸手压了压，示意青阳阁老坐下，自己并不在意她的那点私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青阳爱卿，如何调军向南朝施压这事，全依仗爱卿主持。不过，一定要把握住分寸，切不可过于刺激南朝君臣。”
“老臣遵命！”青阳阁老施礼应是。
“陛下。”此时一旁严阁老，已起身接口道，“老臣以为，军事施压一定要做，老臣不反对。但如何与南朝商议接回使团的事项，还要细细斟酌。仅就南朝提出“归还泗陵”，这看似异想天开的一条，就足可见是拿使团为质，连同此事一并要挟我朝。”
“陛下，这等要求断然不可答应啊！”青阳阁老点着龙头拐杖，显然情绪有些激动。
“朕正是为此发愁。那泗陵重镇——乃我军将士以性命堆砌，方才勉强拿下！怎可就这么轻易归还南朝？就算朕允了，浴血厮杀的将士们也断然不肯答应。几位爱卿速速拿出对策来！”赵钦皱了皱眉，环视下座的四位阁老。
“是。陛下圣断！”严阁老答说，“老臣当然不愿泗陵重镇重归旧主。可老臣担心的是，南朝狗急跳墙，南朝孤注一掷啊。以南朝新任女帝的过往作为来看，她很有可能行那两败俱伤之举……”
“她敢——”青阳阁老厉声怒喝，拐杖重重杵在地上。
“青阳阁老莫急！”眼见着火爆性子的青阳阁老，怒气上头，严阁老赶紧出言安抚。
“使团安全可保无虞。谅南朝君臣莫敢行此等天下孤立之事，却难保南朝新帝，撕破脸皮来也要拖着我梁国一起丢脸，成那天下诸国的笑柄。陛下——”严阁老将声音拉得极长，继而转身对着赵钦施了一礼道，
“我朝姿态定要做足无疑。可依老臣愚见，谈判之事需让步时，也要适当让步。至于泗陵，权宜之计，先搁置一边，能拖则拖。方才老臣仔细斟酌过，这泗陵乃南朝君臣额外放出来的条件。他们心里怎会不清楚，泗陵绝对不可能通过谈判要回来。特意在几项条款中提及，也无非是心存侥幸，多讨些好处罢了。”
听了这番话，赵钦细想一想，不由点头说：“嗯，嗯。暂如严阁老所言，用个拖字诀先搁置此事，能用别的条件代替为上，大不了在南朝提出的最后款项上我朝多给些便是！”
想到明细中的最后一条。哼！朕自当要找那惹事精。赵钦在心里恶狠狠的盘算着回头该如何收拾他。给朕捅那么大的篓子，不出点血怎么成！
正当赵钦考虑要从秦牧玄身上炸出多少油水时，下手四人中那个最显年轻的阁老起身离座，对着赵钦施礼说道：“陛下~此事的始作俑者，那个使团护卫统领方清然定要严办。只要南朝的条件可以让步，把方清然押往南朝交由南朝处置也不是不行。一个小小的西军校尉算不得什么，国朝利益为重。还有，此人竟然胆大包天干出如此恶事，若说背后没人指使，谁也不信。纵观此事过程，并非临时起意，情报，人手，甚至内应都缺一不可。老臣怀疑，此事实为夜影司所为，只是弄巧成拙罢了。老臣弹劾夜影司指挥使袁铭宸，骄横专权，胆大妄为，擅自行动酿此大祸，袁铭宸及一众有关之人皆应去职谢罪，交于刑部严加问询，按罪论处。”
此人正是现任吏部尚书文阁老，刚刚他一直没出声，在一边默默听着严阁老和青阳阁老与皇帝的对话。逐渐他发现议论的重点似乎跑偏到如何谈判上去了，而今最紧要的事不该是如何处置闯下这等祸事的相关人等吗？
文阁老见着皇帝与两位阁老谈话间隙，于是起身开始发表意见了。
“老臣附议~此人罪大恶极，理当严加处置。”青阳阁老表示也赞同文阁老的意见。但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老臣并不赞同把方清然押往南朝任由南朝处置。这方清然也是军中有功之臣，此事也属意外，他虽罪不可赦但也决不能交给南朝，此关乎我朝体面更关乎军心士气，还望陛下三思。”
青阳阁老一席话听得站立在前的严阁老不住的点头，其后他也拱手说道：“老臣亦赞同青阳阁老，方清然当交由刑部定罪，明正典刑。南朝可遣派官员共同审理监刑，以彰显我朝执法公正，不徇私包庇之皇皇大国气度。”
其余两位阁臣也是齐声附和道：“老臣附议。”
“好~~就依几位阁老所说的办，这事儿就交由刑部去办了。”赵钦当即拍板定案，心下确是一阵的奸笑。“臭小子，朕为了你可算是公然违反法度了，你小子最好识相，否则~~哼哼。”
“阿嚏~~~阿嚏~~”此时，夜影司指挥使执房里传出了一连串的喷嚏声。
“秦兄！！可是受了风寒。”一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大汉关心的问向一旁同样高大但却长相俊美的男子。
“没~~老子怎么可能受风寒，兴许是哪个在挂念老子了。管他作甚，今日我与方兄一见如故，当是不醉不归，来~~干！！”这俊美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刚从诏狱出来的秦牧玄，而坐在对桌的则是下午时被李佥事从北门红桥那里带回来的方清然。
“你们两个能不能小声点，这里好歹也是指挥使执房。你们明知本官不能饮酒，你两个倒好，喝的如此豪迈，想馋死老夫吗？”同桌坐于一旁的还有一人，那人没有饮酒，也不怎么吃菜，只是抱着个茶壶不时的抿上一口，双目则是意味深长的看着眼前这两个后辈在热络的饮酒交谈。
“秦哥儿，当年咱们也如这般，年轻，豪气，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而今，终于轮到这些后辈了。”袁铭宸一阵唏嘘，抱着茶壶也作豪迈的饮了一口。
“好酒量~~”秦牧玄当即大赞。“袁大人，年轻时当也是性情中人。”秦牧玄对着袁铭宸举了举杯中酒，含义莫名的眨了眨眼睛。
“袁大人海量，我方某佩服，呵呵~~哦（酒嗝）好酒.....干啦~！”一旁的方清然面色潮红，显然是有些个喝高了，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
“干~~方兄，祝你身体倍棒，早死早超生！！”秦牧玄也是面色微红，高举酒杯与方清然对碰了一下。
“对！！对，咱们一起祝~~~祝早死早超生！哈哈哈~~干啦！！”方清然举起酒杯与秦牧玄对碰一下，一仰脖把杯中酒喝了个干净，一点没察觉这话哪里不对。
不清楚情况的人此刻要是见到这二人在这喝酒，听到刚刚二人说出口的惊人之语，都会认为这二人就是一对喝高了酒的酒鬼，在这开始胡说八道呐。
其实~~只有方清然有些喝高了，别看他是边军猛将，能喝酒的机会着实有限，服役这许多年沾过酒的机会屈指可数，酒量自然没练出来。而反观秦牧玄，虽然面色显出潮红，实际上他清醒的很，先不说就这古代低度酒对他来说如同饮料，而且他可是一体三魂的怪胎，精神力远高于常人，基本可以说是千杯不醉的体质了。
所以，秦牧玄说祝方清然早死早超生真不是酒醉的胡话，而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哎~~我说秦兄，方清然是超生了，那俺咋办啊？？”方清然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打着酒嗝大着舌头说道。
“不是告诉你啦吗！！改名换姓调入夜影司从百户做起。”袁铭宸用筷子夹起一片鱼脍送进嘴里，又美美的抽了口茶水说道。
“哦~~~好像～～是说过，对，俺改名了……改的啥子名字类。”方清然一阵的挠头，似乎在努力回想。
“方世玉”秦牧玄坏笑着脱口而出。
“哎……对头，就叫那啥~~对，方浩然，缉捕百户方浩然。”方清然一拍脑门，双眼一亮，想起了那张新官契末尾那个醒目的名字和殷红的指挥使官印来。
“你丫给老子装醉呐！不行，得罚酒三杯。”秦牧玄故作生气的举起一杯酒端到方清然眼前。
“喝！方某也恭贺秦将军得脱牢狱，洗清罪名，日后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谢方兄吉言，干啦！”
这一夜，两人推杯换盏，直喝到了后半夜，最后，方清然是被人抬出指挥使执房的。
待方清然离开后，秦牧玄往袁铭宸身旁凑了凑：“袁叔，陛下那边当真不追究此事了吗？”
“你说呐！”袁洺宸没好气的回了句。
“呵呵～陛下他胸怀何其宽广，咋会和我一个小小护卫头领计较呐。”
袁铭宸抽了口茶，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小子，给陛下惹了那么大祸，还用人家方大人顶缸，明面上陛下是不能拿你咋样，可你叔我与陛下相识快三十年了，最是了解陛下脾气，陛下可从来不是个吃了亏往肚里咽的主儿。贤侄啊，听叔一句话，等你的赦免令一下来，你就以谢恩的名义主动求见陛下，好好认个错，多出点血也没关系，让陛下出出气，以后免得总惦记你。”
“咱都听叔的，这次实在有些背运，不然那就是大功一件，搞不好咱梁国都有可能有一统天下的机会。”想想那次不成功的刺杀，秦牧玄就是一阵的咬牙。
那个夜影司的废物密探，也不知道从哪儿搞的情报，害得老子差点一刀捅死景国女皇，进而搞得一路狼狈逃亡。
如果让老子逮到，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
秦牧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与徐继龙一模一样的面孔来。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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