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中，柳烟桥皱眉，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几个呼吸后，似乎终于从混沌中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她动作稍显迟钝地掀开被子，慢慢坐起了身。
她弯着腰，头深深低着，心悸的余震尚未平息，眼前景象的突然转变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清醒过来，从而去判断方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脱离被窝的庇护，寒气迅速带走她身上的温度，同时也让她清醒了一些。
她呆滞地在床边坐了半晌，才终于有了动作。
感受到脸颊有液体滑落，柳烟桥怔了怔，犹豫片刻后慢慢抬手，十分小心甚至于可以说是谨慎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入手一片冰凉，并没有想象中的血腥粘腻……
一片安静的昏暗中，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借着并不算明亮的月光，她低头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这才算终于活过来一些。
不是血……不是血……
柳烟桥睫毛颤动，呼吸声渐渐平稳。可方才梦中的画面却如烙印般挥之不去。
她眼睁睁看着那柄还沾着血的长枪，刺进了凤遇竹的心口。
好多好多血……
还带着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而后随着干冷的风变得冰凉，直至干涸凝固在她脸上。
莫大的哀恐从四方奔腾而来，以万钧之势一击击碎她的灵魂。
她没有小竹了……
在梦中的她后知后觉，而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那些干涸在她脸上的血液成了毒药般，顷刻之间，将她的肉身也腐蚀殆尽。
万幸……不是血……她移开目光，收回自己的手，不是小竹的血……
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她胸口缓缓起伏，舒出一口气，虚惊一场般笑了笑，可与此同时，鼻尖一酸，接着，一滴泪就落了下来。
方才是一场梦，但，只是梦吗？
这世上的战争，难道会有哪怕一场，是不见血的吗？
她流血了怎么办？她受伤了怎么办？她要是一个人逞强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怎么办？！
若是外人看来，柳烟桥的担心或许显得有些矫情，不论士兵将军，受伤流血总是在所难免的事，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呢？将军怎么能怕疼呢？
自然，凤遇竹不会怕疼，柳烟桥比谁都清楚知道这一点，但这世上所有事，并非是只要不怕，就不会对人造成伤害。
人，生下来就是会受伤的，受伤就是会疼的。世上从来也没有做了士兵将军就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优待。
她的小竹会痛，会受伤，会流血。她怎么会不担心？她怎么能不担心？！
没有人生来就是该受伤该不怕疼该不被人心疼的。
而且流血受伤，这已经是柳烟桥竭力控制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想的结果。
她不敢去想，如果情况更糟……如果……
这个念头每出现一次，她就崩溃一次。
分明知道自己所爱之人时时经历着生死的考验，可悲的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一遍遍仿若自欺欺人般告诉自己：她不会有事，她会平安。
夜色中，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滑落，融入黑暗，悄无声息……
……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惴惴不安的日夜交替，柳烟桥再次收到凤遇竹的家书，已是十月中旬。
彼时凤府上空已飘起雪花，亦园屋中几人围着炉火，炉上的茶壶正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小厮匆匆捧着信进屋，递给柳烟桥后便转身离开。
柳烟桥接过，得知是凤遇竹寄回的书信，压抑许久的心瞬间松快起来，脸上漾开笑意，小心拆开了信封。
凤遇竹的字很有特点，几乎是跟她这个人一样，漂亮，苍劲有力。
看到熟悉的笔迹，柳烟桥感到一种难得的心安。她展开信纸，其上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
“
芃芃爱鉴：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久违芝宇，时切遐思。欲书与卿，笔握指间竟不知从何落墨，随想随书，文散字乱，幸勿哂怪。
思卿诞辰将至，而不能伴卿左右，唯凭尺素，遥寄善祝。愿卿喜乐长伴，岁岁无忧。虽距君千里，山川相阻，然吾心与卿同焉，未尝有离。
帐外风紧，忽念时将入冬，初寒乍起，卿身单薄，勤添衣裳勿贪凉。
知卿心系吾身，勿挂惦，谨记卿言，身康健，体无虞，唯心念汝而已。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盖常念卿卿，梦中多有重逢，奈何寐觉不见君，一晌贪欢，久之怅然。思良苦。
是时感前人言，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古人常言，两情久长不在朝暮，然吾贪，守长久而求朝暮，未攀圣人豁达之境，只愿与卿长相守，长伴卿侧。奈何时不和而战起，别卿伐远，相思相见不知日。
昔常谓卿，言战胜则民安，今意殊矣。
曩日起战，胜，然欢情不兴。
战之苦不止于沙场。战败伤民，战胜亦然。败，难得安定，胜，亦非海晏河清。唯有永世止战，方为天下太平。
言及于此，愧怍难当，此浅易之理，吾今始觉。治安之道，战止而民安，如此而已。
然世乱人心异，难寻不战之法。止战之道，非一蹴而就。而今唯有苦战，宣我朝之势，掌止戈之权。
吾深信，战终有止，只盼期之速至，慰天下之苍生，亦解相思之良苦。
努力加餐，勿念吾安。冰澌尽，陌上花开，吾可归矣。
临颍依依，不尽欲白，祈卿珍重，秋绥冬禧，春祺夏安。
九月廿四夜 遇竹手书
”
柳烟桥一字一字看下来，视线停留在落款处。而后视线前移，唇角弧度上扬。
“冰澌尽，陌上花开，吾可归矣。”
似乎怕自己看错，她轻声又念了一遍，舒出一口气，将信纸贴到心口，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
她又低头看向信纸，发现有墨迹自背面透出，她翻过来看，只见几行小字有些拥挤地排列在一起：
“附闲语几句，随性感喟，不足为诗，博卿一笑尔。”
看来是凤遇竹写罢后，又临时起意加在后面的。
看起来是一首诗，但并不工整，就像她说的，大概是随想随书。
“
守得云开见月明，时和岁稔话闲期。
卸甲结为烟霞侣，野鹤闲云伴晨曦。
正月为卿挽桃枝，二月踏青风好时。
三月蹴罢秋千荡，四月闲赏垂柳丝。
五月箬芳萧茅馥，六月舟行藕花池。
七月乞巧书曝日，八月桂酿醉不辞。
九月菊花迎霜傲，十月芙蓉馨满蹊。
待到腊冬飞雪至，炉边温酒话往昔。
梅映纱窗雪映伊，岁筵笑语醉双栖。
年年烟火年年庆，岁岁平安岁岁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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