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若有人兮
生于山野间，长于山野间，徘徊山野间……
自诞生之初，拥有了自我，拥有了意识，我便知道了自己是谁——山。
我是这座大山的意志，也是这座大山的子女。
一切的开端，大山还是光秃秃的，除了石头就是沙子，没有活力，没有生气。我游荡在大山里，看着风吹雨打，看着雪花飘落，看着沙石变作泥土，看着种子破土而出……
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升起又落下，这样的循环重复几千次，几万次，大山里就长满了树，有了一些小生灵。更久之后，大山里的树成长起来，遮蔽了天空，更多生灵活跃在山林之间，大山变得更有生气了。
只有不时的闪电是大山必须遭受的劫难。电闪雷鸣过后，大山里总是会燃起大火，大火会燃烧树木，烧死生灵，让大山的生命力衰微下去。好在火焰熄灭后，大山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然后比以前更加旺盛。
太阳和月亮的轮换又重复了数不清几次，大山遭受了很多次劫难，有时候真的很危急，好在每一次都挺过来了。现在的大山已经不会被风暴击倒了，一切都在变得美好和更美好，我作为山，由衷为此感到高兴，直到他们来了……
那些可怕的生灵，被称为“人”。
他们挥舞着我最讨厌的铁器，砍伐树林，猎杀生灵。他们的到来让大山变得不那么美好了……真讨厌“人”……
不过，大山也不会一直被掠夺，大山里的生灵们也会团结起来对抗人，勇敢的虎会驱逐进入山林的人，睿智的狼会赶走试图定居的人……大家都是这样善良的生灵，为什么“人”是那样的丑恶，明明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
虽然“人”这种生灵糟糕透了，但是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坏的，“人”中也是有“好人”的。好人们爱护山林，帮助生灵，用铁器去创造，和那些坏人不一样。
不知不觉间，大山下面建立起了一个人的村子，村子里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一些幼人，他们偶尔会到山林里来。我遇到好人就把他们引导回村子里去，遇到坏人就把他们驱赶走，遇到幼人就把他们吓唬回去……
这个办法很有用，直到大山下面的人越来越多，大山也越来越茂盛，直到我能听见村子里的声音，这个村子已经变成大山的一部分了。人平静下来，村子和大山建立起了联系，大山蒸蒸日上，村庄也富足起来。
然后村子里流传出了一些关于我的传说，有人称呼我是山神，有人称呼我是山鬼……听到有人议论自己，总感觉很新鲜，但是我是不会离开大山的。
太阳和月亮又开始循环，大山里并不枯燥，但是我也会去听听人的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之后我知道了，太阳和月亮轮换一次叫做一天，还有一个月和一年，之后我终于知道“时间”是什么东西，知道了人不说雄性雌性，而是说男性女性……
……
那一天，我和以前一样漫游在大山里，听见山林里有哭声，我循声找过去，是一个男性幼人，一边哭一边走，我只当他是迷失在大山里。这里已经离村子很远了，放着他不管的话，说不定会被虎吃掉，如果是个坏人也就算了，但是幼人就不能放着不管了。
所以，我和以前一样，飘到他的面前，然后狠狠地吓唬他，然后他就会被吓跑，然后我再引着他回村子里，然后就解决了……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这次，我不管做怎么吓唬这个男性幼人，他都不跑，只是在原地越哭越厉害了。再这样闹下去，天就会黑的，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是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之后啊，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是我的第一次化形，不是自在的鸟儿，不是奔腾的马儿，不是欢快的鹿儿，而是“人”，一个“女人”。
腿踩在大山里的感觉很奇妙，我走到他的面前，牵起他的手，学着人那样微微笑。那个幼人看见我，就真的不哭了，我就这样牵着他，从大山里走回村子外边，看见有人来，我就变回去，离开村子。
第二天，我又在大山里遇到了那个男性幼人，我以为他又在山林里迷路了，就又带他回了村子。那之后，又连着好几天，我都遇到了那个幼人，也每次都送他回村子，然后就没有见过他了。
没有幼人是好事，不过我经历了那么多次化形之后，发现人的视角和大山的视角是这么不一样，发现作为一个人在大山里漫游很有意思。虽然我也会化形成别的生灵，但是我还是觉得，人的身体是最好的。
那之后的某一天，我又在山林里找到了那个幼人，不对，是男孩儿。他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在石头下面看着他，他也从石头上面看着我。时间就这个样子过去，我还是要带他回村子。
我请旁边的大树帮忙把他接下来，然后牵起他的手，然后迈开熟练的步子。不过这次，他没有跟着我一起走，我又拉了拉他的手，他还是不走。
那个时候我很疑惑，不过人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生灵，他们有着自己的交流方式，而我也偷偷学会了一些人的语言，所以我第一次，学着人的样子开口说话——
\/\/你不想回去吗？\/\/
男孩抬头看我，他好像有些惊讶，因为我第一次跟他说话了，但是他很快又低头下去，也不跟我说话……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
\/\/这里是我家，你不回自己家去吗？\/\/
我又问了他一句，但是他也还是不理我，就在我想强硬一点带他走的时候，他说话了——
\/我不想回去，山里待着很好，我不想回去。\/
\/\/可是，随便进别人的家里是不对的吧。\/\/
\/那你带我在你家里玩玩吧，那样就不是随便了。\/
\/\/唉？那，你在太阳下山之前必须回去。\/\/
\/好，那我们快点出发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带着他在大山里随意转了转，就像我平时那样，去看大山里的风景，和别的生灵玩耍……这一天很开心，时间过得比平常快好多……
天色暗下来，太阳快落山了，男孩遵守了约定，回去了村子里，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告别呢。
\/今天我玩得很开心，谢谢……我，以后还可以再来吗？\/
在我犹豫是不是该告别的时候，男孩主动跟我说话了。一天的同行让我认识到，这个孩子真的很喜欢大山，那么他就是我友人了。
\/\/当然可以，不过每次你都要像今天一样，日落之前回村子。\/\/
落日的余晖之下，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灿烂笑容，和太阳一样耀眼，他立刻就答应了我……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那一天之后，男孩每一天都会来大山里玩，大山里的其他生灵也很欢迎他。我凭借着对大山的熟悉，带着他在大山里游览；而他又凭借着各种奇思妙想，带着我尽情玩乐。
……
过了几年时间，他成长了许多，是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成长了许多，村子又要扩张，和大山之间的矛盾又要扩大了。我作为大山之灵，维系好大山和村子之间的关系是很辛苦的，记得有一天就这么跟他说了——
\/\/和村民们说话真不方便。\/\/
\/那我帮你去跟他们说吧。\/
他这么说了，这么去做了，而且做到了。他成为了大山的使者，成为了沟通大山和村子的桥梁，村子里都叫他是“神明眷顾的孩子”。
……
在同一年，我们偶然间回到了我第一次遇到他的地方，几年时间过去，这里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我也一点都没有变，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逃走？\/\/
\/因为你不够吓人吧，也不会真的吃了我。\/
\/\/明明其他的小孩儿都会逃跑的。\/\/
\/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能找到他们的依靠吧，我只是找不到那样的东西而已……不过现在有了。\/
\/\/有了？是什么呀？\/\/
\/喏，就是你。\/
\/\/哈？！休，休要胡说！\/\/
\/你不愿意吗？\/
他失落了，但是啊，我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呢……
\/\/愿意，当然愿意，来！大山就是你的依靠！\/\/
我在这个地方种下一棵树苗，对着他说——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盘了。\/\/
说完这些话，我却有些不敢看，因为有一些不一样的情感，我从来没有过。
然后，我看见他笑了，他也不说话，但是我却久久忘不掉那个笑容。
……
不知不觉间就又过去了几个年头，那棵树苗已经成长成了一株健壮的小树了。每天我都在这个地方等着他，然后再开始这一天的活动。不知不觉间，他长得好高，原来他已经长这么大了。
这天，他和平常一样，到树底下找我，还带着村里的东西。
\/喏，村子带来的饼，很好吃的。\/
\/\/嗯……确实不错，可是最近有些胖了。\/\/
\/噗（小声）。\/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没有，你听错了。\/
\/\/算了，不与你这凡人一般计较，你们根本就不明白这到底有多可怕。很久以前就是因为长太胖，一场山火之后，整座大山都快烧干净了，那一次差点就死掉了。\/\/
听我说完，他突然板起脸了——
\/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嗯，你去告诉村民，树可以多砍一点，也可以多打点猎。\/\/
\/我知道了。\/
\/\/嗅嗅，你身上有股讨厌的味道，刚才被饼盖住了，还没闻出来。\/\/
\/你说这个吗？\/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随意挥舞了两下，毫无疑问是我最讨厌的铁器。
\/这是村里的猎户给我的，怎么样，很帅吧？\/
\/\/不喜欢。\/\/
\/不喜欢？\/
\/\/不喜欢它，我最讨厌的就是铁器了。\/\/
\/这样啊，那好。\/
他举起刀，用力扔出去。
\/\/喂，你在干什么啊！\/\/
\/这样子，你最讨厌的东西不就没有了嘛。\/
\/走吧，去玩。\/
啊，他就没想过这样可能会伤害到其他生灵吗？真是自以为是的臭小鬼！
\/\/喂，小鬼。\/\/
\/干嘛？\/
\/\/你该不会想要一辈子待在大山里吧？\/\/
\/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个人诶，不和其他人去结婚生子吗？\/\/
\/我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再说，我已经有一个归宿了。\/
\/\/你想和大山住一起？\/\/
\/没错，就是这样。\/
\/\/那你可要答应我，要永远在一起。\/\/
\/没问题。\/
\/\/听不见诶。\/\/
\/我对大山发誓！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笨蛋！喊太大声了啦！被听见怎么办？\/\/
\/被听见就最好，还能多个见证,嘿嘿。\/
\/\/真是得寸进尺的小鬼。\/\/
\/多谢夸奖。\/
\/男子汉，说到可是要做到的。\/
……
那天，山底下飘来了很讨厌的味道，一股很刺激的味道，是铁的味道和烟的味道，还有一股更讨厌的味道。
然后，小鬼就没有再来过了，所有的村民都不见了，和村子的联系也断了，所有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明明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为什么你不在了呢？
第一天，他没有来。
第二天，他没有来。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他都没有来过……
直到……
一年过去，我还在盼着他回来。
两年过去，我还在树下等着他。
三年过去，我还是没有他的音讯。
十年过去了，小树已经长大了，小鬼也应该长大了吧。
二十年过去了……为什么？
为什么这二十年比以往的万年更加漫长，明明我们一起的时间过得是那么快……
为什么这二十年的寂寞比一万年的孤独还难熬，明明我们一起的时候是那么快乐……
为什么这二十年我就只能想到你，明明你只和我一起过了十三年而已……
为什么啊……你不是说过要永远在一起的吗……
求求你了……快点……回来吧……
……
啊，又到早上了……太阳光好刺眼，你在吗？
啊，又是晚上了……周围黑漆漆的，你在吗？
啊，又是打雷了……雨滴落在身上，你在吗？
啊，又是起风了……风吹在身上，你在吗？
啊，又在下雪了……雪落在身上，你在吗？
啊，又到春天了……好想再摸摸你的脸啊……
\/\/你在吗……\/\/
……
\/我在。\/
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贴到他的脸上。
是他！他回来了！啊，他的脸颊，他的温度，啊，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啊。
\/\/呜……呜啊啊！\/\/
\/好了好了，乖，别哭了。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
我应该听见了他在说话，但是我什么都听不清。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缠绵在一起，以后我就是他的灵了。
\/\/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
\/\/那就别回来了。\/\/
\/难道说还在生气吗，不过我也很担心你啊。\/
\/\/就知道说这种话，哼！离我远点，臭死了。\/\/
\/我都三天不穿甲不佩剑了，来之前也洗过三次澡，还是有味道吗？\/
\/\/什么？还有佩剑？！那剑跟你多久了？有没有灵？\/\/
\/喂，哪有那么容易就生出器灵的啊。\/
\/\/不行不行！你身上全是它的味道，我要让你身上沾满我的味道。\/\/
\/喂喂，别乱搞啊，你是要我长草吗？\/
\/\/嘻嘻，没想到，当年那个小鬼都长这么大了，我还是这么小诶，要不要我也变一下呢？\/\/
\/我觉得你这样就挺好的。\/
\/\/那就不变了吧。\/\/
……
\/\/你不会走了吧？\/\/
\/……\/
\/\/回答我啊。\/\/
\/对不起，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不过也别担心，我这次很快就会回来的，最多五天，不，三天！之后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我对大山发誓。\/
\/\/好，我相信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嗯……哦对了，我回来的时候，不准看到你哭哦，你这么漂亮，哭起来就太难看了。\/
\/\/好，快点去吧。\/\/
……
他又走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已经对大山发过誓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就在这里盼着，但总是感觉到一阵……不安？！等他回来一定要让他好看，居然让我这样操心。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有人来了，不是他，是两个穿着铁甲带着剑的家伙。所以我躲起来了，看着他们两个在我们的树下动手动脚，留下了什么。
谁允许你们乱动了，那可是我们的地盘。
“将军说的应该就是这里。”
“这样就行了，走吧。”
“唉，你说将军为什么不同意用火攻，不然将军也不至于……”
“听说这是将军的故乡，唉，少说些有的没的，快点回去。”
我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将军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
\/\/呜……\/\/
\/喂，我不是说过，不准哭的吗。\/
\/\/可是你……这个样子……\/\/
\/我不是回来了嘛，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了。\/
\/\/哼……欢迎回家，臭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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