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付笑谈中之逝水

方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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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腊月廿三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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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公冶世英怅然长叹,好不气馁,摊了摊手,随便向后一倒,几乎整个人都嵌进了厚厚的积雪中,“罢了罢了,人死鸟朝天,死就死吧,这些年受得折磨也够多了,早受够了。死了正好可以解脱,一了百了,早死早超生,十七年后又是一个全新的小爷!到时候得了一副健壮的好身躯,天高任小爷飞,海阔凭小爷跃……东边一片乌漆麻黑满地雪,南边一片乌漆麻黑满地雪,西边一片乌漆麻黑满地雪,北边一片乌漆麻黑满地雪。任尔风雪千万处,爷自逍遥躺棉絮……就这样吧。”双眼一闭,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决意等死。

人躺着,眼闭着,风吹着,依然寒冷,依然疼痛,依然饥饿,依然孤独,往昔怨气仍在,今夕困局未解,肩负责任沉重……

一股无名邪火直往上蹿,啐口道:“呸!等死可不符合小爷一贯的风格!”

畸形的斗志方起,负面的消极即生,“连最基本的站起来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狗屁风格!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谁能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就是一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天底下最没用的废物!”

两相重复对冲,数度激烈交锋,滋生出满腔满脑的躁郁,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想,一切化作一道吼声:“啊——!”嘴巴张得很大,声音又低又哑,像是在哭,比哭还难听。双手不住捶打雪地,双腿胡乱踢蹬,像极了在父母面前撒泼打滚的顽童。

顽童撒泼打滚尚有父母的哄慰,可谁来垂怜他呢?他所面临和承受的,亦非天真顽童所求所想的那般纯粹简单,大人的世界总是复杂而残酷的。

许久之后,说不清是已经崩溃,还是濒临崩溃,亦或是别的什么,躁郁渐渐平复了下去,似乎是在那一吼中得到了宣泄和解脱,整个人都静了下来,这是一种从内到外的平静。

随手抓了一抔雪,径往嘴里塞,彻骨的冰冷从口腔滑入咽喉,经过肠道,最后落到胃中,早就喝了一肚子刺骨的寒风,所以并不感到如何寒冷。咂巴了两下嘴,像是在品味冰雪的余味。

接下来的举动跟疯了似的,双手轮番抓雪,一抔接着一抔往嘴里送,仿佛入口的不是冰雪,而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

他是真的饿极了。

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自言自语:“小爷这辈子尽拿苦药当饭吃,谁能有小爷吃得苦多?吃了这许多苦,总不能临了临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忒也憋屈了!不行!绝对不行!再不济也不能做饿死鬼!冻死鬼也不能做,忒没面儿!”

连着吃了二十几抔雪,打了个嗝,吃饱了。

如果说昏迷属于睡觉的类型之一,那么吃雪便算是进食的一种。

睡也睡了,吃也吃了,该干些正事了。

站不起来,那就爬。

经过一番自己跟自己的较劲后,心态重回正轨,不过他依然没有战胜困难的信心,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有信心是好事,如果缺了理性的加持,那便是盲目自信,他没有盲目自信,因为他现在很理性。

他理性地认为自己无法坚持很长时间,或许在下一刻,甚至是下一息,就会倒下,永远地倒下。但他还是选择了咬牙坚持,理由并不高尚,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迫于无奈地收起了这方面的热情。刚刚真实情绪的激烈外化、反复变化,正是他这些年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缩影。

没有了证明一些东西的热情,并不表示没有了所有热情。

他不想死得太窝囊,不说做给别人看,至少要让自己心安理得。

他觉得饿死或冻死都是世上最窝囊的死法,而累死是一种光彩的死法,不然怎么会有劳动是光荣的这一说法。倘若真的在劫难逃,到了那边也能更有底气的面对历代威名远播的先辈们。

况且运动可以生热驱寒,说不定还能多活一会儿。意识里他当然是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求长命百岁,怎么着也要年过半百。

仰望墨黑天空,环视起伏不定、尽头皆黑的莽莽雪域,辨明方向,轻轻一叹,化身走兽,手脚并用,爬行向前。

爬不多远,瞥见雪地里斜斜地插着半截木棍,想着以棍为拐,或许能站着行走。

木棍插得有些紧,第一下没能扯出来。

搓了搓干裂麻木的双手,哈了几口气。

第二下积雪有明显的松动,第三下终于扯出来了,同时还带出了一只手,吓得他赶紧松手。出于躲避凶险的本能,就地滚了两圈,不见矫健,只有笨拙。回头一看,木棍带出的仅仅是一只手,一只自手肘处平口断开的手,紧紧地拽着木棍的另一头,嘀咕道:“白滚了,有这力气,小爷至少能多爬二十步!”

相交于血毒人潮,一只断手实在算不得什么。

重新爬向木棍,右手着地刚一使力,察觉到好像摁在了一个类似于球状的物件上,来不及收力,右手打滑,少了一处重要的支撑点,身体失去平衡,侧向倾倒,摔了个屁股上翘脸着地,狼狈而滑稽。

打滑的右手正好拨开了上头的积雪,露出了球状物件的真貌,而着地的脸正好和这个不知名的物件来了次亲密接触。

由于距离太近,他把眼睛睁到最大,看到的只是一个很小的局部。局部也是一双眼睛,一双空洞无神、满是戾气的眼睛,同样也在看着他。这双眼睛他非常熟悉,每个血毒人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不同的血毒人的眼形当然是不同的,但眼神是一样的。

以此引发的惊吓比断手大多了,再次就地翻滚,或许是惊吓激发了潜能,这一次明显比前一次要矫健些,不过依然很笨拙。

拉开了距离,看清了物件的全貌,是一颗头颅,没好气道:“又浪费了小爷爬三十步的力气!”

头颅没有头发,属于一名僧人,有些眼熟,依稀记得是潭柘寺的一名弟子。想了想,记忆变得清晰,佛门大会第一天在潭柘寺后山有四名持棍僧人曾阻止他们生火烤野兔肉,眼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双腿分开平放在雪地上,上半身向后倾斜,双手后撑。单以形体姿势而论,像是坐在沙滩上晒太阳,那是一件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的事情。但此地不是沙滩,所以没有沙滩,有的只是冰冷的白雪,更没有太阳,大晚上哪来的太阳,连月亮都有,就算有,他也没享受惬意的心情。来不及唏嘘,撑在雪地上的左手又摸到一个物件,偏圆微凸,约半个手掌大小,扒开一看,是半具纵向切开的尸体,按手的部位是膝盖。

连着受了两次惊吓,同类型的悸怖无法再引发他大幅度的情绪波动,但还是本能的选择了避开,然后又有了新发现。

一下避到这,一下避到那,接连有同类型的新发现,敢情这片雪地竟是个死人堆。

尸体上的覆雪不厚,扒起来费不了多少力气,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是残缺不全的,硬的像石头,表面结了层冰,不必顾虑会沾到血毒。

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情很复杂,放眼环视四周,不知道身边这片雪地中还埋藏着多少残缺不全的血毒人尸体,他也不想知道。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没有半分想通一件事情后该有的欣喜,有的只是萧索、唏嘘和苦涩,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难怪见不到一个血毒人,竟是都被杀了……从这些尸体的伤口推断,应该不是血毒人相互厮杀造成的,是被别的人用利器杀掉的。能杀这么多人,武功应该很高,只是手段未免太狠了些……那是谁或者说都有谁杀了这些血毒人呢?是为了救小爷还是碰巧遇上的?如果是救小爷,那杀了血毒人后,干嘛还把小爷丢在雪地里?如果是碰巧遇上,血毒人连小爷的衣角都没碰过,说明是在棺材破裂的同时出得手,未免也太巧了些……”

血毒人固然可怖,让他吃尽了苦头,还差点丧命,他也确实打心眼里害怕,但他对血毒人生不出半分憎恨。报着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向一众尸身恭敬行了一礼,本想鞠个躬,只因站不起来,干脆就磕了个头,道:“对不住了各位,小爷是真心想帮你们入土为安的,看着你们曝尸荒野,小爷心里非常不好受,这么说吧,就跟刀子扎差不多。所以你们千万别怀疑小爷希望你们能入土为安的真切用心,也请你们能体谅小爷有心无力、爱莫能助的无奈苦衷。”

心意尽到了,心安了不少。

倚着木棍,使出了吃奶的劲,总算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手脚木棍配合生疏,一步三摇踉跄向前,没比爬行快到哪去。

记忆中这一带有不少村落,最近的一个村落如果在白天应该能直接看到,隐隐觉得没有光源的背后似乎另有蹊跷,转念一想庄稼人晚上舍不得点灯很正常。决定先到村落中转一下,看看能否从实际意义上解决温饱问题,再凑合着歇上一晚,若能喝上一碗滋补气血的汤药更是再好不过了。想着想着,不禁有点小兴奋,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能不兴奋么?再回想先前的荒唐行径,由衷反省道:“太幼稚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很多时候,自身能力以及所掌握的资源看似不足以解决某件事情,可当摆正心态用心去做,做成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木棍本是用来支撑和防滑的,不料没走出几步,好像杵到了坚冰,倏然打滑,防滑成了助滑。变化来得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尽管不那么突然他也未必能防得住,摔了个嘴啃泥,因为是雪地,所以不可能真的啃到泥,啃了满满一嘴雪,不过这也无所谓,刚刚还主动吃了二十几抔雪呢。

苦笑摇头轻叹,脑子里想着干脆还是爬行算了,手上则不自觉地捡回了木棍。下意识往打滑的地方瞥了眼,没刻意细看,也没往其它方面多想,加了几分小心,继续杖策蠕行。

只走了一步,驻足轻噫,回望木棍打滑处,慢慢俯下身子,直至趴在雪地上。扒开积雪,果然看到一柄两尺多长的弯刀,古朴而高调,锋芒毕露,九色异彩缤纷绚烂,极尽华美,即便是在没有光源的夜里,亦有炫目之感。

对于这把刀,他很熟悉,熟悉程度仅次于东方明日的“东来剑”和东方燕的“万丈红”,只消匆匆瞥见一角,便能认出。

“是她!是她?真是她?是她救了我?是她杀了那些血毒人?那……”心头一颤,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再不敢往下想,突然又跳出了另一个心声:“我为什么要这么紧张?我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心里想着别的,手上却活动开了,幅度频率由小而大,终成发疯似的翻动积雪。

前一息还病恹恹的,后一息就变得异常生猛,不知哪来的力气。

翻遍了周围一丈之内的每一尺地方,找出了数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一一细细辨认,可惜都不是他要找的。

多时无果,难免多想,忍不住往下想,喃喃念道:“刀不离身,刀既遗落,人必遇险,刀既在此,人必不远,怎会找不见?”念头又是一转:“可是没必要这么着急上火吧!”稍作迷茫,纠结地咬了咬牙:“权当是报她的救命之恩了!”扩大翻查范围,还是无果;二次扩大,依旧无果;三次扩大,疑似但不是;四次扩大……每拖上一息,焦急和疯狂、纠结与矛盾便会增加一分。

终于,找到了。

第一反应是本能的欣喜,紧接着的第二反应是困惑,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会感到高兴?我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忆起往昔似海仇怨,他觉着自己不应该欣喜,应该愤怒、憎恨才是。对旁的人,他能言善辩,喙长三尺,口若悬河,巧舌如簧,妙语连珠,天花乱坠,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可对自己他无法自欺欺人,确实很欣喜,确实既不愤怒,也不憎恨。

在他意识丧失之前,即以为自己要死了的刹那,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很多人事物,其中就有一个孤独、倔强而坚强的人,那人长着一张冷若冰霜、寒如皎月的面孔和一双光眼神就能杀人的眼睛。

现在,那个人从幻象来到现实,就在他的眼前,却不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是,双眸紧闭,眉间带苦,发梢眼睫上白白一片,分不清是雪末还是冰晶,面色白里透黑,面容扭曲僵硬,气息微若游丝,随时可能会断,身体冷硬如冰如铁。

他很震惊,更是担忧,之前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欣喜,所以现在同样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担忧。

……

潭柘寺外无数豪杰深陷血毒人潮之中,垂死挣扎之际,情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不知为何血毒人突然放弃了对活人的围攻,齐齐朝同一个方向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留下残存也是幸存的豪杰们在寒风和狼藉中发怔,久久无法从纳罕中自拔,连庆幸都忘了。

同样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死成的还有萧正阳,用同样纳罕的神情茫然环顾,怔怔地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血毒人,同样忘却了庆幸。

无意中他瞥见一道有些与众不同的身影,夜色之下看得不甚分明,但大概还是能够看出那人在行止上变化有度、章法严谨,与周围毫无章法的血毒人形成鲜明对比,快速奔走在黑雪地上,就像奔走在寻常的白雪地上那样无所顾忌,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人没有中血毒。那人手里握着一柄似曾相识的长剑,一看便知此剑不凡,明晃晃的,在夜幕下格外醒目。进一步证明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同时又引出了新的疑点。

突如其来的疑点,让萧正阳忘却了所处环境的恶劣、刚刚经历的凶险和自身的精疲力尽,下意识的快步追了上去,同时脑中展开搜索,回想着是在哪里见过。想着想着,锁定了某个目标,一个只有一面之缘但印象深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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