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由浴房出来的时候看到马厩少了一匹马。
询问家丁，得知沉舟骑马前往天波池了。
他顾不上头发滴水，草草扎起湿发，跨上马背追了出去。
夜风习习，明月当空。
今晚，较之翎儿失踪的那一天明亮些。
伊萨沿着林间小路奔向天波池，不免联想那晚她与沉舟一起策马赶往池畔断崖。
那天他与靳月夔一起前往不夜坊的时候，她是什么表情，他记不起来了。
身后的沉默，使得他不敢回头看她。
他知道她不快，可他不能为了避免她不快见死不救。
事后回想，他依然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错。
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样？
是因为她追来了吗？
明明不喜欢他为了秀娘奔波，她仍然追来了。
到头来，她与他一样，没有把一己好恶放在第一，甚至没有把个人安危放在第一。
秉持善念之人，总是浑身破绽。
面对有心掩藏恶意之辈，无异于赤手空拳对抗尖兵利刃。
分辨人心，对于善人而言更加重要。
不顾后果的一概认同，与助纣为虐没有差别。
他懂。
在拓食经历过太多人心险恶，他毫无疑问懂这些道理。
可为什么面对秀娘时他忘了一切？
是因为秀娘看起来柔弱无害，认真计较她的糊涂行为显得自己心胸狭隘？
或是因为他隐隐嫉妒翎儿远在皇城的夫君，下意识想借此令她多在意自己一点？
真蠢。
自己不光做了蠢事，还正义凛然拖她下水。
翎儿说重溟君抚养她长大。
她做事总是不顾自己，是不是他教导有误？
晚风送来悠扬的箫声，伊萨找到了沉舟。
他将马栓在崖下，独自站在断崖的崖顶，面对池水吹奏洞箫。
月光皎洁，清晰刻画出了他的身影。
他所站的位置，正是当日翎儿坠落崖底的地方。
伊萨走到他背后，想拍他的肩膀，犹豫一番收回了手。
四周除了箫声与水浪，一片静谧。
伊萨环顾一圈，确定没有人埋伏，放下了心。
“劝我不要在意，结果你不是一样在意？”
伊萨走到崖边，望了眼脚下漆黑的池水。
光照不到崖底。
崖下的池水黑得像墨汁，她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在水底也会害怕吧？
几天前，伊萨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隔着熊熊烈火朝他微笑。
他惊醒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回忆起她在一个无法着火的地方，居然安下了心。
风吹动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相比梦中冲天的火光，天波池温柔多了。
“在这里吹箫，她能听见吗？”
他无法不幻想。
沉舟以箫音回答他。
伊萨在他脚边席地坐下。
华英国与他习惯的沙漠不同，贵如黄金的清澈河水，龙溪境内四处能看到。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嫌水碍事的一天。
“京城来的那位漂亮公子，嘴上什么也不说，眼神时时刻刻流露出对我的厌恶。为什么你不跟他一样讨厌我？”
伊萨见到沉舟与樗里云心几次密谈，知道两人交情非同一般。
箫声戛然而止。
“我与你犯过一样的错，没什么资格说你。”
“你犯过错？”
伊萨摇头。
沉舟思虑缜密，见多识广，举止稳重。
伊萨不悦翎儿倚重沉舟，许多事找他商议，又不得不承认翎儿的选择有道理。
沉舟自揭其短，怎么看都像在安慰他。
“人哪怕自己不生贪念，也保不住他人因自己生出贪欲。世间事最难熬莫过于贪而不得。诸多爱恨由此而起。置身事外，视而不见，甚至乐在其中，总有一天招来灾祸。”
伊萨垂下了头。
秀娘辩解说她看见翎儿落水后惊得不知所措，又怕引来藏在暗处的神秘人，故而没有及时喊出声。
伊萨知道那不是全部的理由。
就像他当日拉秀娘坐在膝上，不全因为她身量与翎儿相似。
人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往往不会只有一种理由。
人大部分时候只说出一种理由。
久而久之，世人习惯了满足于唯一的答案，假装不知道别人心底藏着不愿告人的秘密。
偏那些未被深究的，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秀娘爱慕纪公子，滋生了贪欲。
她总认为翎儿妨碍了她与纪公子永结同心。
如果翎儿不在……
碍于府衙官威与他人的看法，秀娘当然不敢下手除掉翎儿。
可只要老天给了她一点点机会，她必是要达成这份心愿的。
这是她永远不肯承认的理由。
就像她不承认翎儿追问凶手线索时她有意不说，是因为她不想翎儿干脆利落地查清案子，得到纪公子青睐。
伊萨不是没有察觉秀娘的意图，只是他不愿那么想。
他既不想以小人之心揣测秀娘，又觉得这份嫉妒与自己有利，迟迟不愿戳穿。
说到底，他也起了贪念。
沉舟短短几句话，好似戳中他的脊椎骨。
除了靳月夔，大概人人看穿了他是个伪君子。
伊萨笑了一声，脸色惨白。
“不想他人心生贪念，应该怎么做？切断与旁人的所有往来吗？”
他拒绝过秀娘的赠礼。
那之后，秀娘没有疏远他，反而更加记恨翎儿。
“喜欢一个人，必须远离其他所有人吗？”
伊萨知道自己错了。
最开始他没有让秀娘生出误解，后来的事不至于发生。
待到秀娘钟情于他，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样做，真的可以避开人世纷争吗？”
他望着崖底黝黑的池水。
她不愿上来，因为天波池底只有她吗？
假如那是她的愿望，也许……也许，他不是无法做到。
“她的身边不是只有你。”
沉舟冷冷地打碎他的幻想。
“她可曾给过我……们机会？”
“那是因为她有丈夫。”
伊萨吐出自己最介意的事。
“皇上爱她至深。”
沉舟叹了一口气。
派他赶赴鹘霜前，宏明找他长谈。
皇上说了与皇后一样的话。
“朕不知道你是谁。你不想说，朕不会追问。朕只需记住，自己不知你是谁。”
两人做了一样的选择，也许他们冥冥中察觉到了与他的关联。
“皇上希望她能回报自己的感情，但不会苛求她的回报。她活着，足够令他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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