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繁的一天又过去了。
戌时，华灯初上，星空黯然失色。铜镜前的人，无心浓妆，不加珠翠，未施粉黛，仍旧妖娆醉人，媚骨天成。
官妓花魁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生了一种从未得过的相思病。昨日从公主府回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如绛月公主一样的女子，爱上的究竟是何种人？这个人又有怎样的魔力，能让绛月公主自甘卑微。
昨天晚上，她便没有梳妆，不想见任何人。独自沉浸在绛月公主淡漠如空谷幽兰的眉眼之中。她见过无数才子名仕、高官勋爵、世家公子，直到绛月公主走进书房，才第一次品尝到了倾心的滋味。
今天晚上，她依旧没有梳妆，还是不想见任何人。即使她知道，绛月公主在天际瑶池，自己身陷深渊泥沼。但她觉得，谁还不配放肆两天呢？放肆细品倾心的滋味，放肆幻想另一世的缘分，放肆嫉妒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人。
慕容晓晓穿过地道时，心中塞满了一红一黑两份期盼。红的那份，她期待地道的暗锁已经被打开，她今晚可以进入黎茵寝殿的床帐。黑的那份，她期待地道的暗锁仍旧被封着，因为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道歉，害怕看见黎茵。
扣动机关，门开了。还没等慕容晓晓决定好“是否皱眉”，一个熟悉的身影被缓慢拉了出来。斜倚在花间竹榻上的，黎茵的身体，黎茵的含情相望，黎茵的莞尔一笑。
秋寒渐浓，地道出口所在的暖阁花房，已经堆满了各种各样准备越冬的名贵花草。地上、花架上、琉璃窗边、泥炉四周、黎茵脚下、黎茵背后、黎茵肘前，郁郁纤纤，乱而有序。
“看什么看！呆雁！”黎茵等到了自己正在等的人，便起身朝外走去。
慕容晓晓偷偷长呼一口气，不再纠结于自己不擅长哄人的短板。匆匆小跑几步，追上那个从来不需要她去哄的人，抱紧那只等她的胳臂，握紧那只等她的手。
“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在暖房里等你！”黎茵佯装淡漠。
“公主殿下是在暖房里赏花，被呆雁处心积虑偶遇到了，而已......”慕容晓晓把自己七分的重量坠到了怀中黎茵的胳膊上。
回到寝殿，黎茵一边帮慕容晓晓宽衣拆髻，一边问：“今天阿标去见吴崇了？”
慕容晓晓：“嗯。我先找了个托词，没有露面。崇儿......好像在为吴氏子侄办事。他交给我一个七人的名单，我暗中打探了一下，都是与吴氏子侄明里暗里有些往来的学子。”
黎茵：“吴有基执掌翰林院多年，天下学子中，与吴氏纠缠不清的人究竟有几何，难以甄别......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七个人？”
慕容晓晓：“没有什么主意。这七个人，在会试中籍籍无名。估计是对殿试高中拿不出十足的信心来，才出此下策，投靠了吴氏子侄。”
黎茵：“那是当然！会试贡生中的翘楚，大部分都在本宫那二十人的名单里了？剩下几个漏网之鱼，也都是些酸臭的。”
慕容晓晓：“我该如何回复崇儿呢？还是你拿个主意吧。”
黎茵：“不办。”
慕容晓晓：“为什么？吴氏子侄山河日下、难成气候。七名进士而已......”
黎茵：“我倒不担心他们起死回生。只是不想让吴崇和他们走得太近。这七名进士的事情，你若驳了吴崇的面子，他们自己就会视吴崇为无用之人。我不想让吴崇和他们牵扯太深。”
慕容晓晓：“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为什么吴氏子侄的势力，死而不僵呢？”
黎茵：“那你得去问吴皇。这三年来，我几次想发力肃清他们，每次都被吴皇横加阻拦。”
慕容晓晓：“崇儿明天，或者后天，可能还会找你。他想提前承袭爵位，需要你手中的吏部点头。虽然崇儿还没行弱冠礼，但提前承袭爵位，也不是没有先例......”
黎茵：“不见......明日我出城。”
慕容晓晓：“去哪里啊？”
黎茵：“去醉花荫住几日。”
慕容晓晓：“我还以为你有正经事。你这是故意躲开！崇儿从西都城颠簸一趟，你总不能让他事事碰壁吧。”
黎茵：“妇人之仁！”
慕容晓晓：“谁？我？你在说我？”
黎茵：“谁给他出的主意？谁是他承袭爵位之后最大的受益者？他现在和谁走得最近？你要是能把这些问题，事无巨细的解释清楚，我就让吏部批准他提前承袭爵位。”
慕容晓晓：“哎......睡觉吧......睡觉吧......”
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慕容晓晓又问：“三年过去了，你就不想缓和与崇儿的关系吗？”
黎茵侧身背对呆雁：“我和吴崇的关系，是随便应他几桩心愿就能缓和的吗？你替我操心这些事情，都是徒劳。还不如想点有用的事情。”
慕容晓晓脑子中的欲念之弦，突然绷紧，她再也不敢关键时刻错过关键信息。
翻身，凑到黎茵身边，下巴抵在黎茵肩上，胳膊搭在黎茵腰前，柔声问道：“在公主殿下的眼中，有用的事情，是什么呢？”
黎茵叹了口气：“本来不准备告诉你的。高公公不见了。”
事关自己的老搭档，慕容晓晓已经顾不上去介意“败兴不败兴”的问题，直接急得坐了起来：“你也发现了！我昨日就发现了！没敢跟你说！不知道和高岱酒肆的大火，有没有关......”
话说得还剩一个字，慕容晓晓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嘴了！但此刻紧闭嘴唇，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高岱的酒肆不是章壹烧的吗？和高公公有什么关系？”黎茵随后又恍然大悟道：“高岱姓高，而且是塞上边陲口音！高公公也是塞上人！难道他们是......”
慕容晓晓实在没耐心听完黎茵的话，打断道：“火是章壹放的？你怎么知道？”
天色将亮之际，慕容晓晓和黎茵，才把各自掌握的七零八碎的信息拼凑到一起。
吴皇利用章壹钓出朝堂上擅自窥探的人。章壹每每新攀交上狐朋狗友，最爱带去高岱的酒肆取乐。狼狈之间密谋的事情，无关紧要的，吴皇便放任自流。干系朝政的，吴皇就指挥慕容晓晓收网宰鱼。
久而久之，章壹不得不怀疑自己身边哪里破了个大窟窿。他和章贰的私宅，被调查了个底朝天，都没什么线索。目光自然就放到了自己最常去的酒肆。毕竟他兄弟二人，也无暇再去其他地方。
高岱行事极其缜密，虽未被章壹抓到什么实际的把柄，奈何此人自视甚高、胆大妄为，竟然怀了“错杀一百，不漏一个”的心思，收买城内防控火灾的武侯铺，放了一把冲天大火。
慕容晓晓：“这么说来，封锁消息的人，是吴皇！朝堂上数不清多少官吏在高岱的酒肆中密谋过苟且之事，吴皇定然不想暴露这酒肆里的底细。怪不得，消息被瞒得如此密不透风！”
黎茵：“武侯铺的线人在见我时，还说高岱确实已死。他的尸首被抬出来得早，尚未像其他那些焦糊的一样面目全非。”
慕容晓晓：“高公公会不会被吴皇封口了？”
黎茵：“不太可能。吴皇......应该下不去手。”
慕容晓晓：“那章壹呢？现在在哪里？”
黎茵：“不知道章壹的下落。而且，我也不知道吴皇是否已经查到火是章壹所放。我先前不知道高岱的底细，还以为是吴皇指使的章壹，便没敢在吴皇面前提及线人的话。刚刚听你说完，我才知道，这酒肆里另有乾坤......”
慕容晓晓：“你说，如果吴皇还留着高公公的命，会把他藏在哪里呢？”
黎茵：“猜中了也没用。你我只是朝堂上的两尊泥菩萨而已。”
慕容晓晓：“你心真冷！”
黎茵：“我自小就日日见高公公，他陪伴我的时间，比母亲还多。你以为只有你一人牵挂他的安危吗？凡事只能量力而行......既然我坚信吴皇舍不得封他的口，我就不会为了他节外生枝。”
慕容晓晓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坠入往事：＜当初......我身陷天牢时，冷心肠的绛月公主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量力而行......不会节外生枝。＞
黎茵轻抚着呆雁的背：“怎么不说话了？”
慕容晓晓喃喃低语：“你有没有为一个人，丧失过理智？”
黎茵沉默片刻：“只有一次......”
两人陷入了同一段回忆：西都城，皇宫太液池畔，香柯被当时的太子黎筅刁难。黎筅的心腹太监小顺子扇了香柯无数个耳光，还差点把香柯扔进太液池溺死。绛月公主一怒之下，命人剥了小顺子的脸皮，耳光扇到小顺子露出来的骨头和肉上，血溅当朝太子。绛月公主为了替香柯出气，不惜惹来满朝堂的口诛笔伐。绛月公主为了护香柯安危，不惜下嫁吴战孜，任由母亲威逼着生了个世子出来。
结束这段回忆，黎茵心中笃定一个结论：＜丧失理智，代价惨痛，今生不可再犯！＞
结束这段回忆，慕容晓晓心中生出一堆不满：＜香柯只是被打坏了脸，黎茵就会被激得丧失理智。我和高公公，哪怕是有性命之危，她也处之泰然！哎......我身陷天牢时，她爱的人不是我，她当然不会为我丧失理智！＞
想到这些，慕容晓晓希望自己再进一次生死攸关的险境。重新验证一次，她的茵儿会不会为了她而丧失理智。
香柯......香柯......香柯......慕容晓晓已经和黎茵做了十一年的眷侣，依旧觉得自己在黎茵面前，不如化作白骨的香柯重！
慕容晓晓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她甚至待人宽容、和善。唯独香柯，她容不下！香柯活着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出手索她的命。香柯死了之后，还要永无休止占据着她所爱之人的心！
但是香柯之于黎茵，不仅仅是情窦初开时的床帐之欲，更是封存了她所有明媚岁月的瓶子。那个被自己亲手屠宰、亲手剥皮、亲手抽筋、亲手剔骨、亲手割肉的“小黎茵”，只有香柯见过。
“小黎茵”从世间消失后，只有香柯这只瓶子，还封存着关于“小黎茵”的一切。在毒杀长兄后涅盘重生的黎茵，每每开启香柯这只瓶子，才能确信“小黎茵”存在过。
太阳又一次升起来，照在世人或喜或悲的脸上，钻进世人或躲闪或期待的心里。
描金彩漆车上，绛月公主问香榕：“香柯入土多少年了？”
香榕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住了，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定了一下心神，香榕回答：“十二年。”
绛月公主：“你去告诉车夫，今日不去醉花荫了......”
香榕等待片刻，一直没有等到公主开口说后半句，便忍不住追问：“不去醉花荫，去哪里？”
“去本宫的陵园。十二年了，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姐姐。”
慕容晓晓上午刚进府衙，还未来得及煮一壶热茶，季峪便叩门进来。
季峪：“吴崇世子身边的侍女求见慕容相。”
昨天阿标才见过吴崇，今日吴崇派个侍女前来询问消息，也不算什么讲不通的事情。慕容晓晓未加思索，就让季峪把人请了进来。
慕容晓晓正在撬一块新拆开的茶饼，背对门口，听见闭门声，开口问道：“你家世子在东都城的衣食住行可还妥当？”
侍女回禀：“屡屡遭人怠慢......奴婢有封信要交给慕容相。”
慕容晓晓专注于手上的茶饼和小铜杵，没顾上接话。这些撬茶饼的活儿，一般都是阿标和竹青代劳，她极少自己动手。力道小了，撬不下来。力道大了，又怕小铜杵伤到手。
就在慕容晓晓忘我的与茶饼和小铜杵纠缠时，一对软的酥胸贴在了她的背上，一双白的素手握在了她的手上，一个滑的下颌抵在了她的鬓边，身后来袭的侍女好像有天大的胆子，好像有海深的魅力。
侍女左手握着慕容晓晓的左手，右手握着慕容晓晓的右手，在慕容晓晓还没有来得及闪躲之际，柔声蛊惑道：“左手压紧茶饼，不要动。右手先向里探，再向上撬。师父学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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