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的热浪，被悬于天幕的银河冲淡，微风时有时无。慕容府宴堂中，有地窖里取出来的冰块，有成排的婢女挥扇，无人在意穿堂风的来和去。
章壹已从先前的五品中散大夫，做到了四品太中大夫，虽然仍旧是没有明确实权的文散官，但他狐假虎威的架子却端得很足。
吴皇已经六十五岁，自由落体般的衰老速度，让她越来越懒得见朝臣、批奏折、理政务。能仰着，她就不想坐着。能出去转转，她就不想守在桌案边。身下的龙椅，她已经坐了九年，天下太平、百姓富庶、边关安宁。志得意满、精神松懈，是所有帝王在盛世之中的归宿。
一位帝王，走在励精图治的路上时，最爱看见勤政辅国的能臣。走在寻欢作乐的路上时，最爱看见乖张做作的弄臣。
章壹和章贰两兄弟，既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又是鲜少在意仁义礼智信的小人。
每每被正人君子们劝谏一番后，吴皇便更喜欢拉着小人们放松心情。所以，章壹的四品太中大夫，比很多不得宠的二品大员，拥趸更多！
“慕容相......你说......我这四品的官位，还有没有可能......再升一升？”章壹喝得不少，已经有些口齿不清。
慕容晓晓装着推心置腹的知己模样，答道：“我朝的官制，四品是个坎......章大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四品衔，是九成官员的一生归宿！只有那区区一成官员，能跨过四品......我就是想听你说......我能跨过去......只要你说了这个话，我就相信我一定可以！只要我迈过四品这道坎......三品、二品、一品，手到擒来！”
“章大人何苦执着于此呢？你看看现在，你既能呼风又能唤雨！品级高低，于你来讲还有所谓吗？”
章贰和其他五六个大臣，一会儿附和慕容相此话有理，一会儿附和章壹必能跨过四品官衔。
婢女们再添上一轮酒，众人推杯换盏中，掺进来不少胡话和牛皮。
慕容晓晓有点头疼，十分疲乏。也许是今日的酒不顺口，也许是人多聒噪，总之她在觥筹交错间，拼命按捺着不耐烦的情绪。
好在她演技在线，一众宾客都以为慕容相赋闲蛰居，过着神仙般的好日子。宴堂上氛围逐渐浓烈，大家的酒越喝越多，牛皮也越吹越离谱。
章贰甚至嫌弃奏乐的声音打扰到兄弟们说胡话，便将歌姬、舞姬、乐师、婢女统统打发了出去。
偌大的宴堂，就剩下慕容晓晓、两章兄弟，还有五六个醉鬼。
“慕容相不想重归朝堂吗？这瑶台一般的府邸，虽是待着舒服，但日子久了，难免无趣！再说了，我们一帮兄弟，也离不开慕容相的提携！哈哈哈......”章壹借着酒劲，开诚布公了今日登门宴饮的目的。
“我倒是挺想回去的。现在嘛......吴有基猜疑我。他是陛下最宠信的亲侄子，我只能避其锋芒，免得和旁人一样，不得善终。”
“慕容相此言差矣......陛下最宠信的人，一直都是绛月公主！吴有基......最多......最多排第二！”一个喝糊涂了的官员，口无遮拦道。
章壹虽是绛月公主送到吴皇身边的男宠，但当年鼠目寸光，只一味讨好盘踞在东都城的吴氏子侄，刻意疏远了绛月公主。偏偏这位公主，不但杀入东都城，还逐渐把持了半壁朝堂。对他这根忘恩负义的墙头草，不是明嘲，就是暗讽，处处刁难。
听见旁人如此抬举绛月公主，章壹在酒精的催化下，信口开河：“绛月公主......哈哈哈......看似高不可攀，扒了衣服，天下女子都一样......哈哈哈......”
“章兄见过？”一旁的醉鬼起哄道。
“见过......岂止是见过......”章壹决定把牛皮吹上天：“我是怎么被送到陛下身边的？难不成你们都忘了？哈哈哈......把我送去龙床前，绛月公主......不得自己先试试？哈哈哈......”
“有道理啊！”
“章兄艳福不浅啊！”
“展开讲讲！”
众人七嘴八舌的，越起哄，越不着边际。
慕容晓晓平生，第一次，动了杀人的念头。
弟弟章贰虽然喝的也不少，但好歹没有醉糊涂。瞧见慕容相脸色难看，只以为是众人的荤口让她尴尬难堪。便随便讲了个宫内太监前两日新出的糗事，将话题岔开。
又胡扯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子时已过，宴堂上的醉鬼们才被抬着、搀着，滚了出去。
慕容晓晓自从听了章壹编排的那番屁话后，就没再喝过一口酒，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应付完场面，酒意也差不多散完了。
闻着自己身上呛鼻的气味，她让竹青准备了洗澡水。
竹青伺候着慕容晓晓进了浴盆，刚退出浴房，便迎面遇见绛月公主。
“她在里边？”公主问。
“嗯。刚洗不久。”
“她此刻......情绪怎样？”
“自然是不好的。这帮人，折腾到子时还不肯走，慕容相只能一直陪着。”
“嗯......知道了，竹青姐姐先睡去吧，这里你不用管了。”
“公主......”竹青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要不然......公主还是回去休息吧，今晚就别见慕容相了。此刻进去......只怕又会像前两次一样，不欢而散。”
绛月公主犹豫了。这半年来，慕容晓晓的脾气越来越让她难以应对。可是，人是为着她的事情，才被折磨得变了性情，她又怎能嫌弃和躲避呢？
绛月公主略作犹豫，随即交代：“没事......这次她若再发火，我不再顶撞便是。”
竹青离开后，绛月公主又独自站在门前，再三叮嘱自己不许回嘴，才敢推门而入。
慕容晓晓背对门口，以为是竹青进来添热水：“竹青姐姐不必忙碌，我准备穿衣服了。”
“我陪呆雁同浴，可好？”黎茵双手搭在湿漉漉的香肩上，殷勤问道。
慕容晓晓很想问问黎茵，把章壹送去吴皇身边之前，到底亲身试过没有。她知道章壹这番话，十分里有十一分是假的。但她就是想问，就是想用这无理取闹的质问去折辱黎茵，以扯平了自己今晚的所有憋闷。
黎茵拿着棉巾，安静如鸡，站在一旁，等着讨好慕容晓晓。
看到她一脸紧张的小心神态，慕容晓晓又有些心疼，邪火散去不少。
回到卧房，相对无言，四只眼睛空洞洞的盯着一片黑暗。
“你怎么不问我今晚的情况？”慕容晓晓终究是舍不得一直晾着黎茵。
“我……知道你不开心，便不敢开口。”
“章壹向我递了话，我也接话了。明天下午，我让阿标再去找他一趟。里应外合，故技重施，我大概就又能重回朝堂了吧。”
“你是不是不想回朝堂？”
“不想回去……可是整日窝在府里，心情也不好。”
想想三年前，慕容晓晓赋闲时的怡然自得。再想想这三年她经历过的各种风波，以及在风波中受的委屈、担的压力。黎茵不得不接受事实：＜她大抵是真的变了吧......＞
慕容晓晓好像隔空接收到了枕边人的自责，宽慰道：“我不是讨厌你，只是讨厌即将要面对的事情。”
“我知道......对不起......”黎茵将手臂伸进慕容晓晓颈下，揽入怀中。
章壹的醉话，在阴沟中不胫而走。信的人和不信的人，都乐意将这番引人遐想的野闻讲给旁人听。言语间充斥着对绛月公主不再嫁的揣测，还有对母女共用男宠的戏谑，甚至意淫高不可攀之人在床上的风光。
嫉妒令人面目全非，憎恨令人胆大包天。朝堂上、府衙中，活生生的绛月公主令他们恐惧颤栗、无可奈何。小人的脏嘴里、懦夫的粪脑中，任由摆布的绛月公主，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他们发泄怨念的靶子。
消息传进章壹耳中，他屈为男宠的自卑心，将这些越来越离谱的谣言当做长脸的事情。每每有猥琐之徒在他面前问起，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默认神态。
这些污言秽语传得越是邪门，便越是没人敢透风声给绛月公主。公主府的官僚，皇族宗亲，虽然厌恶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但都不敢去触霉头。小松子和香榕也略有耳闻，因为心疼公主，自然也不想去给她添堵。阿标和竹青，坚信慕容相会出手摆平风波，也心照不宣的缄口不言。
慕容晓晓对重返朝堂后的诸般恶心事，有一百种想象，唯独没有想到过迎面而来的是一百个版本的黄谣。
从府衙回来，独自坐在书房里生闷气，慕容晓晓突然想起了香柯用巫蛊之术咒她死的事情。
这一刻，她完全理解了巫蛊之术这种可笑的玩意儿，为什么能流传几千年。因为恨意肆虐时，满脑子都是提刀杀人的冲动。当残存的理智和窒息的现实，逼得苦主强忍杀心时，巫蛊之术便会成为默认选项。
至于章壹，慕容晓晓觉得巫蛊之术不够解恨。此刻不杀，一则是他还有用，二则是他必须死得极惨。
各种惨绝人寰的死法，在慕容晓晓脑子里一一闪过。每个画面，章壹都是血淋淋的体无完肤的主角。
有那么一刻，慕容晓晓被自己吓到了。惊叹于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暴戾。但也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刻，她就说服了自己：＜章壹......活该！＞
绛月公主此番把爱人又一次推入绞肉吸血的旋涡，是为了促成吴皇册立荆王为太子。
吴皇答应女儿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九年。绛月公主引而不发，无非是把吴皇不想履行的诺言作为勒住九五之尊的缰绳。一到关键时刻，她就抽动这根缰绳，以立太子的事情相要挟，逼着吴皇做出取舍。
吴皇的招数，绛月公主不但悉数学会，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
当年，女儿的软肋是香柯，母亲就用香柯的命，要挟女儿生子。
这九年来，母亲的软肋是皇权，女儿就用皇权的归属，要挟母亲示弱。
如今，吴氏子侄的势力，虽然在绛月公主多年的绞杀中一直未能占得上风，但奈何吴皇身体每况愈下。手中的缰绳再好用，绛月公主也不得不松开。万一哪天母亲一命呜呼，朝中有位姓黎的太子，总比两派人混战夺位要好！
只是心疼她的呆雁，替她挡住了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按照先前约定的日子，今天应该是慕容晓晓来公主府找黎茵。
香榕叩门进来：“公主，刚刚阿标传话来......慕容相已经在自己府里传晚膳了......公主过去吗？还是我先吩咐膳房传膳？”
黎茵知道，呆雁定是心情不悦。她当然想赶紧过去哄，但没有底气，心里发怵。
“嗯......知道了。”言罢，黎茵顶着一张局促不安的脸，独自向花园暖房走去。
进暖房，下地道。曾经的欢快脚步已经荡然无存，昏黄光线中穿梭的人，甚至幻想着地道再长一些，让她多走一会儿，以便心理准备做得更充分。
“呆雁怎么学会了吃独食？”黎茵的微笑有些勉强。
慕容晓晓抬头看了一下语气卑微的黎茵，递给竹青“添碗筷”的眼神。
她原本是想先躲一躲，以免让黎茵白白在自己面前多受委屈。这段时间，她总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阴阳怪气，有时烦躁易怒。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抑郁了，但这富庶繁华的大殷朝，却没有心理医生让她去瞧瞧病。
竹青摆好一副餐具，十分有眼色的关门离开。
“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说出来吧。总自己憋闷着，会生病的。”黎茵仔细观察着慕容晓晓的脸色。
“没什么。可能就是歇得久了......去府衙，不太适应......”
“今晚，我留下来，好吗？”
“嗯。”
二十五岁的慕容晓晓，身体的需求并不会因为心情不佳而缺失。精神的阴霾，也不会因为身体的满足而消散。
翻云覆雨过后，休息一会儿，慕容晓晓便起身去了浴房。
不知何时起，她不再觉得神魂颠倒后的两身薄汗是香的，新养成了事后洗澡的习惯。
黎茵有时跟她一起洗，有时等她回来了才去。即使黎茵依旧喜欢事了之后潮湿氤氲的氛围，但她选择融进慕容晓晓新养成的习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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