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亮，长安之上将将飘来一层胭脂色的朝霞，田埂上，积年的庄稼把式暗道又是一个好天气。
长安里卖吃食的百姓不少，好些人家天不亮就起来准备，一到吃朝食的时候，光福街周边全是雾腾腾的白汽，卖什么的都有：
羊肉馒头、猪肉馒头、蒸梨馒头、枣花饽饽、油炸糖饼、蜜果子、芝麻胡饼、馄饨、汤饼……
深秋时节，前几日才痛痛快快下了一场秋雨，眼瞧着又冷了几分。
花五文钱，去瓦舍边上买一碗滚烫滚烫的羊肉番茄汤饼，再配一张烤的焦香四溢，香喷喷的芝麻胡饼，一口汤，一口饼，一口肉，长安人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光福街的街坊邻居倒是瞧见一桩稀奇事。
好些时日不开张的山海食肆，今日又重新挂了幡子，店门大开，店主人徐娘子就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剖羊。
那羊身上皮毛尽被褪去，露出肉褐色的羊皮，羊蹄、羊头、羊尾被割下扔在一旁，隔老远似乎都能闻见那股羊膻味。
杀羊不稀奇，早上就杀羊也不稀奇，东市给长安酒楼送肉的羊屠户，一日便要宰七八头羊。
稀奇就稀奇在，这杀羊的是多日不见的徐娘子，那黑伙计反倒是鼻青脸肿地站在一边。
徐娘子使得一手好刀，手掌长的刀刃顺着羊脖颈往下，一拉、一划，半扇羊肉便同豆腐一样铺开。
都不见她如何用力，不多时，这头羊便骨肉分离，皮肉四散，一块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落进筐里，只叫人觉得神乎其技。
黛紫趴在桌子旁边两眼不错地盯着，等徐米露剖完，便帮着抬羊肉、擦桌子、搬大灶……
她身量矮小，等身高的篮子一挡，旁人看着还以为是这篮子自己长腿在跑。
“米露，今儿吃羊肉么？”
阿青眼馋极了，盯着两筐羊肉垂涎欲滴：“是吃羊肉馄饨么？”
“这羊是十一娘送来的，说是昆仑山上喝雪水吃雪莲长大的药羊，包馄饨实在有些浪费，倒不如美美炖一锅，秋日燥，正好喝羊汤滋补。”
徐米露把羊头、羊蹄、内脏跟羊尾装在一处，又用芭蕉叶盖上放在店门外，谁要自取便是。
——长安人爱吃羊，可羊肉价贵，很多人一年都吃不上一次羊肉，羊头羊蹄收拾起来虽然麻烦，可要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阿青看一眼蹲在旁边的“猪头妖怪”，实在没忍住，偷偷问徐米露道：
“你店里……还有野猪精的么？”
只见那站在一旁的男子，身形修长，玄衣沉稳，除去被打成猪头的脸，勉强能算是个“美男”。
……
“呵呵！”
徐米露顺着阿青的视线往旁边一瞟，黑衣男子便打了个冷颤，捂着青紫交加的脸哀怨道：
“这可真是冤枉死小妖，娘子一定要替小妖做主啊！
小妖前去探望母亲，在宴会上撞见只海马精。
我不过是见那海马精眼生，便多问了几句，谁知……谁知她转头竟伙同她七十一个姐姐，要强留我在他家做女婿。
小妖不愿，便被她们囚禁半月有余，她们，她们还对我下此毒手啊！”
“活该。”
徐米露徐米露弹了弹手里雀骨，用灵力将上头的血气抹去，才慢悠悠道：
“海马精历来如此，女子为尊，一族女子只招一人为夫，方才能绵延子嗣。
我不信那海马精会无缘无故强抢你做驸马，八成是你见人家貌美，言语中冒犯了人家，人家这才觉得你有意给她们孩子当爹。
要我说，实在不行你就做这个上门女婿罢了，七十二个夫人，独宠你一个，多好。”
“娘子莫要吓我！”
墨玄脸绿了又绿，仿佛回想起什么可怖回忆，猛的打了个寒噤：
“如今我算是知了，何为红粉骷髅，——”
若真的像娘子所说，他真上门去给海马精做女婿，只怕不出一年，他便要*尽人亡。
想到那个画面，墨玄“嘶”了一声，赶忙扔下这个话题，捂着脸对徐米露道：
“娘子，您可是又捡小妖怪回来了？您瞧瞧，如今这食肆里头，哪还有小妖容身之处……”
这话说得委屈，偏他还满脸辛酸，活像是被负心人抛弃。
徐米露看他一眼，没应声，转身进食肆去取大锅——炖羊肉得用大灶，店里大锅放不下，她干脆就搬到门口来煮。
旁边的阿青听到墨玄这话，愤愤回怼了道：
“你这小妖好生无礼！我乃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寻遍九洲都寻不到第二只的鸩鸟阿青，才不是什么小妖怪！”
“鸩精？”
墨玄方才没仔细瞧，这会儿瞧见阿青那张美艳动人的脸上因为发怒，罩着一层胭脂般的薄红，只觉骨头都酥了。
他趁徐米露转身，忙向前走几步，一抹脸，脸上肿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俊朗面容。
仗着自己有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墨玄腆着脸就要亲近阿青：
“啊呀呀，原来是阿青姑娘，失敬失敬，小王这张嘴，冒犯了姑娘，实在该打得很！
我乃东海龙太子墨玄，乃洞庭湖龙王，诨号‘威武大将军’我父乃是东海龙王，我母乃是洞庭妖王，唤作蚌女的。
如今正在徐娘子手下做事，这食肆里与西海龙宫生意往来，都由小王一手操持，平日里若有强敌来犯，也是小王护卫娘子周全。
可以说，小王负责店内安保，娘子尤为重视。”
说这话的时候，他挺胸昂首，好不骄傲。
阿青当年被拓跋氏拘禁百年，后又误打误撞入了五庄观，虽生了一张成熟美艳的脸，可心性却还不如徐米露成熟。
眼下看墨玄“嘚吧嘚吧”说一长串，她犹豫半晌，皱眉道：
“你油嘴滑舌，像人一样，这样不好。”
似乎是从没当面说人坏话，阿青很有些心理负担，复又对墨玄道：
“你就是米露店里的龙妖？那也很厉害——只是什么是‘生意往来’，‘安保’又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卖给西海龙宫的菜，他负责送上门，碰上店里有孤魂野鬼吵架，恶鬼逞凶，他负责吞掉。
当然，厉害一点的精怪他就打不过，得摇人处理。”
徐米露提着大锅放在临时搭建的灶台上，对着墨玄冷笑一声：
“多日不见，你这喜欢骚扰姑娘的毛病还没改，我临行前是如何交代你的？
不过，你有句话没说错，多你一个，这食肆里确实有点挤，下次再叫我看见你招惹阿青，直接把你打包送去海马精洞府。”
龙性本淫，墨玄完美遗传了东海龙族的多情花心，今日招惹了什么貌美蛇仙，明日勾搭那个俊秀竹子精，后天再跟山中虎精恩恩爱爱。
妖怪跟人不同，他们没有什么道德感，讲究男欢女爱，全凭自己高兴，有时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便行周公之礼。
——比孙答应跟狂徒放肆多了。
墨玄虽然嘴贱，但胆子小，知道徐米露的底线在哪里，招惹妖怪从来都是双方自愿，所以徐米露也懒得管。
只是这回他算是踢到铁板了。
要知道海马精，都是男人生孩子来着。
嗯？跟魏膺招惹的杜鹃精倒有点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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