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荼蘼开花正盛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花雪月。那男子一身白衣长发披肩，气质超群。他笑起来，比那藤花可好看多了。
阿娘陪他在院中喝茶，我在树下以桃木做剑毫无章法地乱舞着。
他说，“此子天赋异禀，该请个好师傅好好教习他武艺。”
阿娘默不吱声。
阿爷平时对我并不严苛，表面温和，其实他不喜我，我自是知道的。所以让他请名师教我武艺，那是没可能的。
那花雪月脾气古怪得很，他通常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经常戴着一张青紫色水晶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当然来平阳坞除外。
药王谷与平阳坞世代为通家之好，可阿爷似乎对那花雪月也冷冷淡淡的。奇奇怪怪的，照理说，阿爷修炼烈阳掌，他断不是那种冷情冷性之人。他对别人都是和颜悦色，对那花雪月大概是真的不喜。花雪月在江湖上颇有艳名，他人长得好看，武艺又高强，又精通制药炼丹，哪个江湖女子不崇拜他？他偶尔来平阳坞坐坐，找阿娘喝喝茶，有时指点一下我剑法。后来，阿娘殁了，花雪月便再也不来。
再后来，九州城一夜之间现出一座楼来，并起了个极香艳的名字，花萼楼。那是男人们醉生梦死的地方，有全城最美好的女子，亦有全城最好的美酒。
阿娘离世，阿爷不待见，我也越发地放浪形骸。十三岁那年我已是花萼楼的常客，用阿九的话来说，就是鬼附身了，猛然间变了个人似的。他不明白我为何突然间对阿七那么凶那么恶狠狠。我无意间撞破了平阳坞的秘密。那片富丽堂皇的宅院下面，竟然筑有一座阴森恐怖的地宫。那地宫里藏有那老头儿的全部秘密。他为了提升功法竟然……竟然依着古书上的邪法秘密炼制药人，以活人为器，以天下至毒为引，把人，不当作人。我以为，我对她凶一点，态度差一点我，她会伤心会难过会一去不复返吧！这个看似平和却毫无人气的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我说，外面广阔天地，你大可以去看看。
我把放奴书藏在木簪里，赠给了她。
她却如此死心眼，不肯离开。
她到底在留恋什么？
当年九州码头，乱雪纷飞。
我一念之善，求阿娘买下他们。在那些脏乱虚弱的孩子之中，她是最孱弱的，却长了一张令人心疼的脸。
我以为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带他们回平阳坞，至少给了他们一席之地，保证他们有一口饱饭。我总是自以为是。以为能以轻微的一念改变他人命运是多么了不得。却从未想过，也可能将别人拖入地狱深渊。
阿娘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女红，她真的很聪明，甚至是聪明过头。阿娘对她的喜欢，不免为她招来那些没由来的嫉恨。与她一同入府的阿蔓，阿青，阿月，俱与她离心。她从不知防范别人。阿青阿月设计害她，最后落得个身死的下场。阿蔓据说死在地宫，我知是阿七助她离开了平阳坞。却始终不明白她自己为何不离开。明明有机会逃离苦海，却死活不肯离开。
那夜佛堂的火烧得极大。那雪白的帷幔一片片烧起来，我就那样怔怔地站在那火海之中。哭着喊着叫着，那大火却不因我的痛失亲人的悲伤而熄灭半分。我未能救出我阿娘，自己却差点被烧死在大火之中。若不是阿七奋力拖着我离开那被焚毁的佛堂，我早就随阿娘而去了。
阿娘的灵前，她陪我跪了三天三夜。
她说，她阿爷病逝后，她阿娘便自缢在她面前，在一个打雷下大雨的夜里，她推开门便望见阿娘的尸体悬挂在房梁上，她就那样一个人对着那尸体静静地站了一晚上。那年她才七岁不到，便已经经历了家破人亡。她被同族伯叔赶了出来，流亡在外，若非我救了她，她就被卖往扬州为妓了。
我执意为阿娘守孝三年，在青龙山上。所以，我救她一命她亦救我一命。可我却满怀愧疚，亦是我将她推向了黑暗的深渊。她手上斑驳的伤痕，早说明了一切。我带给她的喜乐远远抵消不了阿爷对她的伤害，更抵消不了萧红衣对她的酷虐。
我知道那天晚上在荷花湖畔，萧红衣真正想杀的人，是我。她怕我阻了阿影的路，她要为自己儿子清扫障碍。萧红衣下死手想要我的命，她又救了我。我去求阿爷救她，那老头儿却说，她中的是寒霜掌，唯有昆仑宫主可解。昆仑宫在极北之地，太远太远了，快马加鞭地赶路也要七八天。等她到昆仑，早就……
那天晚上我求了他很久很久，求他救她性命。我知道，他一定还有其他法子。平阳坞藏有两粒火灵丹，江湖人奉若至宝。那火灵丹便出自昆仑宫，有解百毒的功效。我求他拿出一粒火灵丹给她解毒。那夜的雨很大，比落雪轩着火的那夜下得雨还大。我就那样跪在朗月楼前，浑身上下湿透。心里苦涩，身上冰冷。
我试图伤害自己，以唤起他一丝丝怜悯之心。
倒地不支之时，我看见雨在飞，阿九在哭。
老头儿还算有良心，他拿出了火灵丹，辅以烈阳掌，暂时压制那寒毒。她醒了，我却倒下了。阿九说，我两个命比黄莲苦。命更苦的不是我，是她。数年后，苏婉儿那个疯子，她在阿七的酒菜里下毒，以命搏命。断肠散激发她体内寒毒，老头再不肯出手救她。傅影深偷了老头最后一粒火灵丹，我带着她连夜驱车赶往昆仑宫。我从没想到花未眠会背叛我，原来药王谷也一直觊觎火灵丹，我以为他会不一样的，我待他也和别人一样。别人都说我俩个长得还蛮相像的。和花家的人长得相像，是一种罪孽。
江湖都传昆仑宫主是个冷面冷心肠的魔头，吃人肉喝人血还不吐骨头。没想到他竟是个玉面郎君，长得眉清目秀，像个小姑娘。昆仑宫之主是个怪咖，昆仑宫也是个古怪的地方。昆仑宫不止一位主人，他们都长着一样的脸。一群心理变态的怪物！
原来不过是空跑一趟，叶寒凉说她所中并非寒冰魄也非寒霜掌，他救不了她。我只能奋不顾身凭本能救她。那一刻我才知，这些年我踏遍千山万水皆寻不到的灵珠，竟在我体内！我强剖了半颗灵珠救她性命！我只想救她，后果不计！
不计后果的后果就是，我丢了半颗灵珠，内力大减，身体大受损伤。末了还是落在那魔头手里。不知他们给我吃了什么，我被困在地宫地牢之中，整日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说不出话来，也逃不出去。那丫头不知怎么摸到这地宫来，她不仅没有认出我来，还……忘了我。她怎么可以忘了我？
也不知在那地宫里困了多久，后来他终于来了说要送我出去。我问他阿七在哪？他说出去就看到她了。他准备了酒菜，还频频劝酒，说什么路途遥遥，不能亲送我回九州城，抱歉了。几过三巡，我便不省人事。醒来时已经在那飞驰的马车之中，那小混蛋真是卑鄙无耻至极啊！
这落云谷之名似乎是为我而起的。谷中风景奇秀，桃红柳绿，四季如春。别的都好，就那俩老头老太太比较烦人，一把年纪了还天天打情骂俏。蓝蝶仙是早年出名的医术大家，她虽是女子，用药用毒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男子。只是可惜她一生囿于情困于爱，活得并不舒心自在，所以才会躲在这谷中隐居世外再不见人。
坠落谷中时大概是磕坏了脑子，我记不得很多事，也忘了自己是谁，加之在昆仑宫被那恶贼喂了不少毒药，若不是遇上蓝蝶仙，我怕是要殒命在那落云谷底。
在落云谷调养了半年之久，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易水寒便叫我尽快离开。在落云谷的日子里算是安静平和，每天吃饭劈柴睡觉做梦去寒潭里练功，易老头说我夜里说梦话叫别人姑娘的名字一晚上数百次，“你要是想她就出谷寻她去吧！”
思念是削骨的刀剜心的剑。
我借着采草药的名头寻机离开了落云谷。
山高水远云深处，不见归人路。
几经辗转，数次磋磨，我终于又见到她。
在回春堂后院，近一年未见，她又苍白又瘦弱，似是被病痛折磨许久。我没想到自己一缕善念，竟然害了她。她身中朱珠的游丝针，我却纠结当下要不要救她。我若救她就夺不回参王救不了阿爷也救不了阿影。我本想着她体内有我半颗灵珠总能拖上一时半刻，大不了我夺了参王救了阿爷阿影再将那半颗灵珠给她便是了。她却连夜逃跑了，是我伤了她的心吗？
再见时，在那红花漫天漫地的凤吟谷内，她一袭红衣，要嫁作他人妇。
这样的场景，我在梦中幻想了千遍万遍，我执手的红衣新娘，是曼妙的她。场面混乱不堪，火光滔天，血流成河，我趁乱把她带回云汐楼，那个月圆之夜，我将剩下半粒灵珠，连同自己，一并给了她。失了灵珠，我与废物没什么两样。功力全失，发白似雪。我不仅保护不了她，还会令她徒增烦恼。
不过自苦，不过自恼。
我所求不过是一寸烟火，是和她在平阳坞度过的日日夜夜。
一桌酒菜，四目相对。
是幼时手把手相教温书习字的氤氲时光。
是荷花湖畔执花相对彼此无言的笑语温柔。
……
那些美好我再也给不了她。
心灰意冷之下，我转身离去，抛下她一人，却未想过，我虽救了她，却也害了她。人人都想得到灵珠。人人都想杀她。叶寒凉那厮除外，短短两三年间，他竟对她情根深种。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又搞笑又无奈。我本来打算自己要是死翘翘就把她托付给他，月夜抵足而眠时，我竟有些喜欢这厮。在别人眼里他古怪嚣张，我却见他真性情！凤吟谷中，她一直对他念念叨叨的。说不定她心中，那人早就占了一席之地。
也好，也好。
罢了，罢了。
终是，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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