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如果有人站在奥里西斯精神病院的院落内往天上看去，会发现天空散发着幽晦且青蓝的光，月亮和其他隐约可见的星辰好像被一层浓重的迷雾笼罩。
云朵罕见地接管了夜空，就像一层薄薄的蛛纱。
冯塔尔正在寝室中闭目打坐，忽然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从入定状态中惊醒。
看了一眼室内温度计，31度。
这鬼天气，热到爆炸。
冯塔尔翻出窗户，被窗外巡逻的治安员以警告用的激光照了一通，便径直从三楼跳了下去。
治安员人性化地摇摇头，看冯塔尔精神状态稳定，身体也无恙，按既定的路线继续巡逻了下去。
冯塔尔回想起自己随着师傅在这颗星球上四处涉险的那几年，也常常在入定状态下被同样的气息惊醒，躺着听来自异世界的振动的声响从不可探究的空间缝隙中传来。如果冯塔尔愿意听凭这些声音带走自己的思绪，就会看到山巅，深渊，和其他常人无法理解的绝景。
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个婴儿。
后来他多次逃出奥里西斯精神病院企图寻找这个婴儿。他去过金字塔世界，到访过龙族文明的辖区，也目睹过新的宇宙诞生的瞬间，始终一无所获。
二十六年后，他才第一次知道这个婴儿的名字。
……
奥里西斯精神病院外。
班华林为首的几名信使面对面围成一个圈，跪坐在大门外祷告，像打牌一样，把通神教《圣经》的书页拆散，一页一页摊在众人围起来的一小块路面上，就着头顶上的探照灯，嘴唇蠕动，就着微弱的气息，一行一行默诵书页上的文字。
【……
世界的躯壳已经藏匿在镜中，
从未想过拥有掷地有声的分量，
那些亲眼看到恒星的信使，
都将流传在这些诗句里。
无愧于时间，无愧于信念，
在没有明天的时刻，
也不再怯懦地颤抖。
……】
完成一页，就吃掉一页。
用本就不多的唾液润润喉咙，费尽全身的力气将书页嚼碎，吞咽进肚子里。一开始，吞咽书页还比较容易。但是到了第十几页的时候，从舌头到胃部的不适感，让信使们换上统一的痛苦面具，青筋暴起。
能忍住不打嗝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坚持。
有两三个治安员围观着这一幕，随时准备出动，把这些人送进精神病院。
联邦没有看守所，没有官方的监狱。一切可能对社会造成危害的人类，都只有两个去处。
一，黑市或副节点城，总之是子网覆盖不到的城市；
二，精神病院，在这里呆到无力支付院内高昂的生活费用后，被驱逐出主节点成范围。
至于人治的黑市或副节点城内的统治者是否乐意大兴土木，建造监狱甚至虐杀游乐场用来关押和处置囚犯，子网漠不关心。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五十页。一些信使开始捂着脸哭泣，好像从默诵的文字中感受到了那个世界的绝望，薄若无物的书页像锋利的刀尖，搅动着胃液在腹中翻滚，这是渎神必将遭受的惩罚，也可看作是新神送来的贺礼。泪水带来了新的津液，这种发现令信使欣喜若狂。
一百页。摊开的书页中已经露出了路面，如果信使们抬头望天，会从星辰和云朵中看到一个金字塔结构隐隐成形，而此时的疼痛已经无关紧要了。有人开始昏厥在地上，身体一阵阵抽搐，即将失去意识。同伴们无动于衷，只是吞咽口中的残渣，连同对新世界的希冀一并入腹。
在这个沉闷的夏夜，如果无法降下来一场痛快的暴雨，那就再添一把火，干燥一下湿润的空气。火的精灵能够跳动的地方，就是在当前世界所遭受的苦难终结的地方。
“我们回吧。”
将最后一张书页送入口中，班华林的喉咙已经嘶哑地不成样子，站起身挺了挺腰，想要拉起已经昏倒在地的同伴。
“旧的《圣经》已经被消化了，新的《圣经》将从今天开始被谱写。或许它不再以《圣经》为名，毕竟奇迹无法简化为一本书，简单的一部作品。不过我想，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另一名信使也站起身，和班华林一同唤醒同伴。
然后众人结队，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治安员看到众人离去，便调整了模式，继续巡逻起来。
……
S研究院。
坐在草场上的徐孚先等学者们早已观测到天空的异动。
“他们成功了。能看到天道崩溃的开端，我想我们都很幸运。”
“都是谁在策划后面的一切？”
“恐怕没有，老胡。总研究院始终不肯承认，金字塔元宇宙是我们和主网通力配合下一个失败透顶的实验品。是我们这些学者们造就的弗兰肯斯坦。我们发现自己无法驾驭这个世界的时候，及早地抛弃了它，但也只是把灾难延后了一个世纪，仅此而已。”
“我们可以把当年参加这个项目的学者们从他们的三圣物中唤醒，送进炼狱吗？”
“我建议你不要。我们打不过这些沉睡了快一个世纪的老怪物。”
“好吧。弗兰肯斯坦是什么？”
“多读点世俗的书吧。弗兰肯斯坦是企图充当造物者的狂妄的人类造出来的怪物，最后这个怪物反噬了它的创造者。现在的金字塔世界，就是弗兰肯斯坦。”
“嗯……倒是很贴切，我喜欢这个比喻。”
学者们沉默了半晌。
“我也很喜欢。”
……
在准备离开奥里西斯时，班华林惊讶地看到，精神病院的大门打开了。
一辆浮空车从大门的路面驶了出来。浮空车里，穆语涵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班华林设想过很多今晚将会发生的场景。
比如子网震怒，像是几十年前发现雪崩病毒一样，使用等离子炮将奥里西斯再度覆灭一遍。
比如能飞天遁地的学者们从S研究院出动，将穆语涵和她腹中的孩子击杀当场。
再比如主网亲自送来密布的阴云，从阴云中降下雷霆，阻断这个世界与金字塔世界的一切联系。
唯独无法理解的是穆语涵安然无恙地离开精神病院。一路畅通。
“我和子网谈了一笔交易，它为我安排了接生机器人，不然我和他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穆语涵虚弱地看了一圈信使们，说道，“上车，我们去SK副节点城。”
这是穆语涵第一次和通神教的信使们在现实世界中见面。这一刻将载入教会史册。
班华林坐进浮空车，怔怔地看着刚出生满身黢黑的婴儿：“他叫什么名字？”
哈鲁同时出现在了班华林等人的视线中，猫嘴扯动胡子，发出声音。
“我查过字典了，他在金字塔世界飞升之前，叫林铭。但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生命了，他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修为，记忆已经湮灭在了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穆语涵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婴儿：“那我的孩子，也叫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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