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老巫婆，我倒是都见过面。虽然在游戏里，乌鸦鬼婆都是长相差不多的怪物，但异世界中还是能够分辨出不同来。艾司莫瑞达要比她的老对手莫伊拉年轻一些，大概三十五岁上下的样子。据说她是个相对开明的人，所收的弟子也不局限于瑞驰人，这些年来很是聚揽了一批好苗子，还派了两个去老爹麾下效力。
我和她没什么交流，不敢确定她的脾气秉性如何。但对于莫伊拉，我还是比较熟悉的。根据我的观察和伦德提供的情报，现任女族长并不称职，既缺乏理政的才能，也没有带兵的实力，偏偏却固执而又自大。蛇崖岭部落如今的一片狼藉，和领导者的无能脱不了干系。
从双方争夺部落的掌控权这一点来看，艾司莫瑞达也是个野心家。如果能利用好这件事，扶植一个有能力，又不保守的新族长，似乎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我一边打掉排骨焯水时的浮沫，一边轻声说出自己的盘算。老狐狸沉默了半分钟，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个莫伊拉，本来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还打算着将来把海尔吉扶上去。可惜那丫头被俘，生死难料啊。我虽然不敢把话说死，但还是得提醒你，咱们和现任族长是签了契约的。如果换了人，那么之前说好的条件，恐怕都要重新斟酌。况且，主政一方之人最忌言而无信，你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
我挖起一块猪油扔进锅中，随手切了两刀葱蒜，和排骨一起翻炒。
“我明白了，谢大人提点。”
老狐狸摆了摆前爪。
“你到了那边，总不能再随时和我商议，遇事可以酌情处理。但你做出的任何决策，都是代表佛克瑞斯议会。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们终归会尽力支持。只是希望，你不要让大家太过为难。”
这是真正把我当作封疆大吏了？被南雅刁难掣肘的苦日子终于要过去啦！一颗颗土豆切成小块儿，欢笑着冲进沸腾的汤锅，拥抱早已恭候多时的排骨。
丹格尔赶着饭点来访，自然得蹭上一顿。
听说要坐船，伊琳娜的睫毛颤了颤。莱妹随即安慰她说，自从我们占据啸风棱堡，开辟观湖农场之后，在湖的南岸设立了好几个港口，船只并非横穿湖面，而是沿着岸边行驶，所以安全是不成问题的。她们留在家里收拾行李，然后便在啸风棱堡北边的港口等待，可以省下两天的时间。
莱迪亚前阵子和我闹别扭，打着调查萨蒂亚的旗号溜回了雪漫城。我当然知道，她不过是借机给自己放个假，恐怕还免不了要在闺蜜面前吐槽我一番。至于红卫女人的下落，一个在客栈打工、兼职烟花女的外来户，在这天际省的芸芸众生里，也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又能从何查起呢？
莱妹不提这个茬，我也不去问，反正要找人的是马西尼沙。目前来看，她的心情不错，而且和伊琳娜挺投缘。两人经常凑在一起聊天，大多数时候，是莱妹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伊琳娜则是安静地微笑，偶尔搭上一两句。
和老狐狸一起吃过午饭，我便带着施泰因和卢西亚往观湖农场去了。伦德不在，卢西亚就是小管家，也是我身边唯一精通计算的人。这丫头到今年生日才满十二岁，却比更年长的海尔吉稳重得多。幼年时遭亲人背叛的际遇，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导致她经常患得患失，每日都在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但又不敢索取回报。
临出门时，唐娜背着伊琳娜，拉着我的手叮嘱。
“好孩子，你能有出息，我不知道多高兴，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们小夫妻不和。这些天，我也看出来了，你那岳父坑了你的产业，你心里有气。可这产业又不是被伊琳娜占了，你欺负她有什么用呢？我看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你付出了什么。这产业没了可以再置办，心要是伤了，却是多少钱也治不好的。你好好对她，换她也真心对你，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不好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那女人总是对我绷着脸，着实可恶。我心不在焉，只想着尽快赶去观湖农场接收物资。
运送到花岗岩村的物资由南雅总管亲自督办，保质保量。我和卢西亚花了两天时间清点验收，施泰因则被派回去通知伊琳娜和莱妹出发。
因为是在内陆湖上航行，运输船以桨为动力，每艘船上有四十名桨手，喊着号子挥汗如雨。我站在船头踌躇满志，眼角余光中，伊琳娜坐在船舷边，膝头摊着一方手帕。那是在婚礼上烧掉的布娃娃，现在又混上了一些花瓣。她郑重地捧起一把灰烬，洒向波光粼粼的湖水。
这是……黛玉葬花？
“既然是你的心爱之物，为什么还要烧掉呢？找个别的东西糊弄一下不就得了？”
我这不是认怂！而是答应了唐娜，要好好过日子，所以才来哄一哄，给她个台阶下。
“我没有别的东西，也不能糊弄自己的婚礼。”
这女人好不识趣！我觉得挺没面子，不知说什么好。伊琳娜倒是擦了擦眼泪，将最后一点灰都洒了出去。她怔怔地盯着湖水，叹了一口气。
“大人可知道，我在七岁之前，是叫做艾米莉娅的。”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被人沉入这伊琳娜塔湖里淹死。那个人还给我改名私生女伊琳娜，说让我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布娃娃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根本不知道，她会让我亲手烧了它！”
伊琳娜掩面痛哭。
我是最怕女孩子哭的，一时手足无措，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伊琳娜也顺势靠在我的肩上。她所说的“那个人”，我大概能猜到是谁。
“这母猪什么来头？我看她连丹格尔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伊琳娜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我说的“母猪”是哪位。
“她的名字是斯图娜。”
我俩关系处不好的一个原因，就是有些话，她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就比如现在，她报了个名字就闭了嘴，好像这就是答案一样。谁家两口子说点悄悄话，还得费脑子琢磨的啊？不愿意说就算了，为夫搂着你吹吹风拉倒。
“斯图恩家族每一代的长女都叫斯图娜，次女就叫斯图妮娅。”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伊琳娜还是自己揭晓了答案。佛克瑞斯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来自西罗帝尔的科洛文人占据，深受帝国文化影响。在姓氏后边加字母，也是帝国贵族女性常见的命名法，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张氏。
按她的说法，丹格尔这辈只有一个女的，比老狐狸还大几岁。如此说来，也就难怪刚鬣夫人这般跋扈。我那岳丈大人夫纲不振，便在自家的女仆身上逞起了威风。伊琳娜并不知道自己的降生惹起了多大风波，幼年的她虽然因为没有父亲而备受歧视，但总的来说，压力主要还是在她的母亲西尔维娅身上。
她七岁那年，西尔维娅再次怀孕。暴怒的刚鬣夫人派出手下，将这淫妇绑上石头，当着伊琳娜的面，扔进了伊琳娜塔湖，并且用这葬身之地作为她女儿的名字。可那母猪又偏偏让伊琳娜活着，似乎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的丈夫，纵欲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杀人，还要诛心！
此后的日子，伊琳娜生不如死。打骂犹如家常便饭，最可怕的是，她每次都要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私生女”。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词，但也知道其中羞辱的意味。她过于年幼，无力反抗，母亲沉入湖中的惨象日夜折磨着她。
西尔维娅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留给伊琳娜一个亲手缝制的布娃娃。这个粗陋的玩偶取代了母亲，勉强安抚着噩梦缠身的女儿。当她在婚礼上接过此物时，心中还藏有一丝侥幸。而我洋洋得意地从指尖喷出火链，将这侥幸烧成了灰烬。
伊琳娜坦言，在她眼中，我的笑脸狰狞可怖，恍惚与当年杀害她母亲的凶手重合在一起。再加上我的态度冷硬，她对我又恨又怕，几乎想要自尽。还是唐娜和莱妹开导，她这才鼓起勇气，苟且偷生。
短短的叙述被抽泣撕扯得支离破碎，我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担心这女人随时可能昏倒。
“起风了，我们回船舱里去吧。”
看到我起身，躲在另一侧船舷的莱妹和施泰因赶紧扭头，假装欣赏湖光山色。
在葡萄酒的滋养下，伊琳娜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但我不打算再让她回忆那段痛苦的时光了。
“那你是怎么逃到马卡斯城去的？”
伊琳娜的童年在暗无天日的地窖中度过，很显然，她如今的气质是后天养成的。
“我一个没人待见的小丫头，哪能逃得掉呢？”
三年后的某一天，伊琳娜被人从地窖里牵了出来，前去拜见父亲和主母大人。她按照惯例，麻木地报出自己屈辱的名号，全然没有在意屋里还坐着陌生的客人。
“现在想起来，哈玛尔姐姐当时就像圣灵一样，那么端庄，那么尊贵。和她相比，我就是土里的虫子……”
女祭司前来通知森加德男爵，根据占卜的结果，他的女儿将成为迪贝拉神庙的新任预言师。而她此行的目的，便是将这个女孩儿带去马卡斯城。
此事对众人来说，可谓皆大欢喜。男爵早就嫌弃伊琳娜碍眼，这个贱种不仅是他道德上的污点，还是他受制于妻子的铁证。十岁的女孩儿眉眼间酷似她的母亲，刚鬣夫人看到这张脸就七窍生烟，忍不住摔摔打打，发泄怒火。除了“罪有应得”的伊琳娜之外，其他人也难免池鱼之殃。
既然可以将这瘟神送走，何乐而不为？何况迪贝拉虽然被称作美与艺术之女神，但光鲜之下是什么货色，恐怕人尽皆知。在诺德人的神话中，她是主神舒尔的情妇。而在人间的天际省，从事某种服务业的女性里，十有八九打着她的旗号。
刚鬣夫人认为，伊琳娜被送进迪贝拉神庙，真是实至名归。一想到这讨厌的女孩，将来只能涂脂抹粉，倚门而立，她那一身膘简直兴奋得要沸腾起来。当然，彼时的伊琳娜是不知道这些细节的。她稀里糊涂地又被骂了一顿，昏头胀脑地跟在哈玛尔身后，离开了那座地狱般的堡垒——她曾经的家。
此后的十五年，她一直生活在迪贝拉神庙，履行自己预言师的职责：沟通神灵、主持仪式。在此期间，她接受了一整套的神庙教育，从识字到书法绘画，乃至各类神术，以及仪态训练。神庙的生活算不上清苦，祭司们不事生产，但还是要自行整理内务，所以伊琳娜会做不少杂活。
说起这段宛若新生的时光，她神采飞扬，眼波流转。
“这么说来，你也是个法师喽？”
“曾经是。虽然绝大多数祭司都是终身供奉圣灵的，可我也不是第一个半途离开神庙的人。典籍里记载了一整套退出流程，可以剥夺我的神力。因为好多年没有实际操作过，所以中间出了一点小差错。很疼，但是我现在还能施展一些简单的恢复系法术。”
伊琳娜垂下眼帘，语气平淡。
“如果你拒绝这桩婚事，也没人能奈何你的。”
“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神庙不愿意得罪贵族。”
教会是一股超然的势力。别看现在天际乱成一锅粥，但各领地的什一税却是照收的。这些税款汇聚到独孤城的圣灵神殿，再按某种比例分配给各个圣灵的教堂。考虑到教会本就因为取缔塔洛斯信仰而损失了一大笔进项，此时若贸然激怒佛克瑞斯领，导致对方抗税，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即使伊琳娜已经算是高阶祭司，依然被迪贝拉神庙放弃。
为了这莫名其妙的婚约，她被迫回到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身边。在等待婚礼的几个月里，刚鬣夫人和她的两头儿子轮番嘲笑伊琳娜，说她即将嫁给一个粗鲁野蛮的匪徒。而在婚礼上，我烧掉了她母亲唯一的遗物，还在新婚之夜狠狠掐了她一顿。
“我很抱歉，真的。如果换成是我，可能会趁着丈夫醉酒的时候，把匕首插在他心口上。”
我轻抚伊琳娜的头发。
“我想过……”
哦……啊？
“……但是我不敢。我看着你把一条鱼扔在砧板上，用刀背把它敲晕，然后开膛破肚，手法那么干脆利落。我当时觉得，你肯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照你这么说，全世界的厨子都是魔头了。
伊琳娜长叹一声。
“我想，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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