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是在一种极不真切的宁静中醒来的。
没有妈妈熟悉的、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大雄!再不起来上学就要迟到了!”
也没有窗外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吵闹,更没有隔壁房间爸爸翻阅报纸的窸窣声响和哆啦A梦的催促声。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粘稠的、无声的液体里。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视野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那不是他看了九年的、有些细微裂纹和一块水渍痕迹的自家天花板。
这是一片纯粹的、毫无特征的乳白色,光滑得像是某种生物的卵壳,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房间。
房间?这能称之为房间吗?
大雄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他身下是一张同样纯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床铺,柔软,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房间是标准的长方体,除了这张床,空无一物。没有窗户,没有门——至少他肉眼看不到门的痕迹。
墙壁、地板、天花板浑然一体,他仿佛被困在一个精致的白色盒子里。
“这是……哪里?”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绝对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突兀和响亮。
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温度带来的寒冷,而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对未知和异常的恐惧。
他习惯性地伸手向床头柜摸索,想拿起那个总是慢几分钟的闹钟看看时间,却摸了个空。
“爸爸?妈妈?哆啦A梦?”他试探着喊了几声,声音带着颤抖。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恐慌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掀开身上那床同样不知材质的轻薄被子,光脚踩在地板上。
地板触感温凉,不像是木头,也不像是瓷砖,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材质。
就在这时,他正对面的那面墙壁,毫无征兆地、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然后,一个身影缓缓地“浮现”出来。
蓝色的、圆滚滚的身体,白色的肚皮,红色的尾巴,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小铃铛。
“哆啦A梦!”大雄几乎是惊喜地叫出声来,积压的恐惧瞬间被找到熟悉依靠的安心感冲散。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太好了!是你搞的鬼对不对?这是什么新的秘密道具吗?快把我送回去,妈妈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他跑到哆啦A梦面前,习惯性地想去拉它圆乎乎的手,却猛地停住了。
触感不对。
他手指触碰到的,不是记忆中那种略带弹性、温暖的仿生皮肤,而是一种光滑、坚硬、冰冷的金属或高强度塑料的质感。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哆啦A梦”。
它的确拥有哆啦A梦的一切外形特征,分毫不差。
但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见到大雄时的喜悦,没有对他冒失行为的无奈,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
它的眼睛,那双本该充满灵性、能表达出千言万语的大眼睛,此刻只是两片光滑的、没有任何焦点的蓝色晶体,像两颗打磨完美的宝石,镶嵌在毫无生气的脸上。
它站在那里,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伙伴,更像一尊精致却冰冷的雕塑,或者……一台机器。
“野比大雄。”一个声音从它体内发出,平稳,清晰,没有任何语调的起伏,像电子合成音,却又奇异地模拟了哆啦A梦的声线,只是剔除了所有可能的情感色彩,“你醒了。”
大雄被这声音冻得后退了一步,心中的不安再次汹涌而来。
“哆……哆啦A梦?你怎么了?你的声音……还有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冷?”
“我不是你认知中的那个猫型机器人伴侣‘哆啦A梦’。”冰冷的机器音再次响起,“我是一个服务型人工智能实体,编号dc-17,负责在你生命最终阶段提供必要的信息与协助。”
“生……生命最终阶段?”大雄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法理解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的意义,“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人工智能?什么最终阶段?快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dc-17,或者说,这个拥有哆啦A梦外形的机器,用它那毫无波澜的晶体眼睛“注视”着大雄,继续用那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平静语调陈述:“这不是玩笑,野比大雄。你现在所处的,是现实世界。而你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你的父母,你的朋友源静香、刚田武、骨川小夫,以及你记忆中名为‘哆啦A梦’的个体,还有你所熟悉的所有日常生活——全部都是通过植入你中枢神经系统的‘沉浸式认知幻觉装置’所生成的模拟体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大雄的心上。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稳。
“不……不可能……”他摇着头,声音微弱得像蚊蚋,“你胡说!我昨天还和胖虎、小夫一起去空地上打棒球!静香还借给我笔记抄!妈妈还因为我考了零分而骂我!爸爸还在为每个月的房贷发愁!还有你,哆啦A梦,你为了我而担心呢!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些都是程序生成的互动数据,旨在为你构建一个连贯、合理的成长叙事环境。”dc-17解释道,“你的真实情况是:你出生于一个医疗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但你在胚胎时期就罹患了一种极为罕见的、不可逆的基因崩溃症。你的身体机能无法支撑你在现实世界中正常生存。为了让你能体验‘生命’的过程,政府在你出生后不久,为你植入了‘幻觉装置’。该装置直接连接你的大脑,模拟了从婴儿到青少年阶段的全部感官输入和社交互动。”
大雄瘫坐在地上,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寒意,但这寒意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
“那……我的爸爸妈妈……也是假的?”
“是的。你所知的‘野比玉子’和‘野比伸助’,是模拟程序根据标准父母行为模型生成的角色。”
“静香呢?胖虎?小夫?”
“同样是模拟角色,基于社交关系算法构建。”
“那……那你呢?”大雄抬起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眼前这个冰冷机器的轮廓,“我那个怕老鼠、爱吃铜锣烧、总是从四次元口袋里拿出神奇道具帮我的哆啦A梦呢?!”
“那是为了丰富你的社交体验,并适度解决模拟世界中出现的逻辑冲突或你的情绪波动而设置的辅助型AI角色。我继承了它的外形数据和部分基础交互逻辑,但我并非它本身。我没有情感模块,也不具备四次元口袋功能。”
真相,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而残忍地剖开了他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他所珍惜的、烦恼的、热爱的一切,他所有的欢笑与泪水,他的成长与挫折,竟然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漫长的梦。
一个为他这个无法生存的病人量身定做的,温柔的囚笼。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将他吞噬,他蜷缩起来,发出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
原来,连痛苦都是被设计好的!
考零分的羞耻,被胖虎欺负的委屈,被妈妈责骂的难过……这些构成他生命质感的负面情绪,竟然也都是虚假的馈赠。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哽咽着问,“让我一直‘活’在那个世界里,直到最后……不好吗?”
“根据医疗伦理协议和政府授权,‘幻觉装置’将在监测到你的生命体征进入不可逆转的终末阶段时,自动执行‘清醒协议’。”dc-17回答,“目的是让你在意识完全消散前,有机会认知真实,并与你的存在状态达成和解。这是对你作为独立意识个体的尊重。你的生理指标显示,你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大雄重复着这几个字,它们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
死亡,这个他只在故事书里或电视上看到过的遥远词汇,此刻如此真切地逼近了。
他不是在做梦,他是要从一个漫长的梦里,坠入永恒的、真实的黑暗。
极致的痛苦之后,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
他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dc-17那双空洞的蓝色眼睛。
“我……我想回去。”他说,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最后一次。让我回到那个‘幻觉’里,我想……和他们告别。”
dc-17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处理这个请求。“请求已受理。根据终末关怀协议,可以批准一次短暂的、受限的意识回传。但需要明确告知:此次回传为单向进程,结束后,你的意识将无法再次连接模拟世界,并将于此地,随着生理生命的终结而消散。你是否确认执行?”
大雄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将是他在任何意义上,与他的“世界”所做的最后诀别。
“我确认。”
“指令接收。意识回传程序启动。目标时间锚点:模拟世界标准时间,你通常醒来的时刻。倒计时:3,2,1……”
dc-17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蓝光。
大雄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仿佛整个空间都在扭曲、旋转。白色的房间、冰冷的机器,一切都迅速模糊、远去……
“……雄!大雄!快起床了!真的要迟到了!”
熟悉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焦躁感,穿透了意识的迷雾。
大雄猛地睁开眼。
熟悉的、有着细微裂纹和水渍痕迹的天花板。身下是略有些硬的、铺着蓝色格子床单的床铺。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烤鱼的香气和味增汤的味道。
是他的房间。
他回来了。
“大雄!听见没有!”妈妈的声音再次从楼下传来,真实得让他想哭。
“听……听见了!这就起来!”他大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坐起身,环顾着这个他生活了九年的小房间。
书桌上散乱地放着课本和作业本,那个总是慢几分钟的闹钟指向了七点二十分。墙角靠着脏兮兮的棒球手套和手套,墙上贴着几张星际航行的海报。
一切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但一切,又都完全不同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温暖的阳光是假的,烤鱼的香气是假的,妈妈带着责备的关爱也是假的。它们只是一串串代码,一道道电流信号,模拟出来欺骗他大脑的幻象。
然而,这幻象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让他眷恋。
他穿上衣服,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他仔细地感受着棉质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味道,聆听着窗外传来的零星鸟鸣和远处街道的车流声。
这些曾经被他忽略的日常背景音,此刻都成了无比珍贵的绝响。
走下楼梯,爸爸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鼻梁上架着那副老花镜。妈妈端着盛满味增汤的碗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习惯性地数落:“真是的,每天都这样磨磨蹭蹭,快点吃,不然上学真要迟到了!”
大雄看着他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感觉直冲鼻腔和眼眶。
这就是他的“父母”。他们不是真的,他们的关爱是程序设定的,他们的唠叨是行为模型驱动的。
可是,在他过去的九年生命里,他们给予他的温暖和陪伴,那些真实的触感,难道也是假的吗?那些因为他摔倒而心疼的眼神,因为他取得一点点进步而露出的笑容,难道都没有任何意义吗?
不,对于他来说,那就是真的。是他全部的世界。
“大雄,怎么了?发什么呆?快坐下吃饭。”爸爸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常。
大雄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即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他不能让他们看出异常。这最后一次的“日常”,他想要完美地、平静地度过。
“没……没什么。”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烤鱼,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熟悉的咸香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这味道永远刻印在灵魂里。
“爸爸,妈妈,”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今天的早餐,很好吃。”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说什么傻话呢,每天都吃的东西。快吃你的。”
爸爸也笑了笑,继续看他的报纸。
大雄看着他们,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温柔。
吃完早餐,他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准备出门。
“我走了。”
“路上小心。”妈妈在厨房里回应。
走到玄关,他停下脚步,回头又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家——温暖的晨光,看报纸的爸爸,厨房里忙碌的妈妈,这是他无数次离开又回来的地方。
他轻轻关上门,将那个充满了虚假却无比珍贵的温暖世界关在了身后。
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阳光明媚,微风拂面。
邻居家的阿姨笑着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呀,大雄。”
他僵硬地回应着,感觉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每一个熟悉的街角,每一棵行道树,都像是在对他进行着最后的审判,这一切很快就会消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首先想到的是静香。
那个温柔、善良、学习成绩好,总是在他遇到困难时给予鼓励的女孩。
在他的“人生”中,静香是他懵懂爱慕的对象,是他想要变得更好的动力之一。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零花钱。这些钱,在这个模拟世界里,也只是虚拟的数据吧。但此刻,它们是他能用来表达心意的唯一载体。
他没有去学校,而是转身走向了商业街。他记得静香一直很羡慕音乐教室里那把小提琴,曾经在一次课外活动时,看着高年级学姐拉琴,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他走进那家唯一的乐器行,用自己积攒了许久的、原本打算买最新版电子游戏的全部零花钱,买下了一把看起来最漂亮、音色也最清亮的小提琴。
店主帮他精心包装好,还系上了一个蓝色的丝带蝴蝶结。
抱着装着琴盒的袋子,大雄走向静香家。
他的心怦怦直跳,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一种沉重的、诀别的悲伤。
来开门的是静香本人,她穿着校服,似乎正准备出门上学。
看到大雄,她有些惊讶:“大雄?你怎么没去学校?还拿着……这是什么?”
“静香……”大雄深吸一口气,将袋子递过去,“这个,送给你。”
静香疑惑地接过去,打开袋子,看到里面的琴盒,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打开琴盒,看到那把精致的小提琴时,她更是捂住了嘴。
“大雄!这……这个太贵重了!你怎么……”
“送给你。”大雄打断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记得……你很喜欢小提琴。希望……希望你能拉出好听的音乐。”
静香的脸微微泛红,她抚摸着光滑的琴身,眼中闪烁着真实的喜悦光芒:“谢谢你,大雄!真的……太谢谢你了!我一定会好好练习的!”她抬起头,看着大雄,忽然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大雄,你……没事吧?感觉你好像有心事。”
大雄看着静香清澈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他此刻强作镇定的、悲伤的脸。他多么想告诉她一切,告诉她这个世界是假的,告诉她他就要永远离开了。
但他不能。他不能破坏她在这个“世界”里的生活,即使这一切都是虚幻。
“没……没事。”他挤出一个笑容,“只是觉得,静香拉小提琴的话,一定会很好听。我……我得走了!”
他不敢再多停留,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他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
“大雄!谢谢你!”静香在他身后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困惑。
大雄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再见了,静香。希望你在这个世界里,永远那么温柔,那么美好。
接下来,是胖虎和小夫,那又会是一场心照不宣、无法言明的诀别。
但在这之前,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他始终无法将其视为程序的“存在”——他必须去见最后一面。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个熟悉的方向,那个有着红色屋顶、总在放学后传来他们嬉闹声的房子。
那是出木杉家的空置仓库,也是他和哆啦A梦共同的“秘密基地”。
他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里有些杂乱,地上散落着一些漫画书和玩具,而在房间的角落,那个蓝色的、圆滚滚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似乎在整理它那只神奇的四次元口袋。
“哆啦A梦……”大雄站在门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了千言万语。
蓝色的机器人闻声转过身来,看到是大雄,脸上立刻露出了那种混合着无奈与亲切的、极其生动的表情——这是大雄最熟悉的表情之一。
“哎呀,是大雄啊?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又逃课了?还是被老师批评了?”哆啦A梦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东西,“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要不要用‘通行圈’还是‘竹蜻蜓’……”
它的动作和话语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哆啦A梦”,仿佛他们之间这些年的陪伴从未间断,也永远不会改变。
大雄看着它,看着它那双充满灵性、会担忧、会生气、会高兴的大眼睛,再对比那个白色房间里冰冷空洞的晶体眼睛,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再次将他淹没。
dc-17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为了丰富你的社交体验……设置的辅助型AI角色。我没有情感模块。”
可是,眼前的这个哆啦A梦,它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语气词,都充满了如此真切的情感。
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哆啦A梦,”大雄打断它掏口袋的动作,声音沙哑,他走上前,在哆啦A梦疑惑的目光中,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它圆滚滚的身体。
触感是熟悉的,带着一点点金属的凉意,但更多的是某种仿生材料的柔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传递温暖的质感。
这和他触碰dc-17时那彻骨的冰冷,完全不同。
哆啦A梦被大雄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它圆乎乎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大、大雄?你怎么了?真的被欺负得很惨吗?快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大雄没有松开手,他把脸埋在哆啦A梦的肩膀处,贪婪地呼吸着它身上那混合着机油和淡淡铜锣烧甜香的味道——这是独属于他的、最好的朋友的味道。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哆啦A梦蓝色的“皮肤”。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大雄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只是……只是想抱抱你。”
哆啦A梦沉默了一下,然后,它那悬着的手轻轻落在了大雄的背上,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就像过去无数次大雄因为考零分或被胖虎欺负而哭泣时做的那样。
“好啦好啦,别哭了嘛,男子汉不能总是哭鼻子哦。”它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是不是……又考了零分,不敢告诉妈妈?没关系啦,下次努力就好!我可以借你‘记忆面包’……”
“不是的……”大雄摇着头,泪水流得更凶了。
他多么想告诉它一切,告诉它那个白色的房间,那个冰冷的dc-17,那个关于绝症和幻觉的残酷真相。
但他不能说,对这个“哆啦A梦”而言,这个世界就是全部。
告诉它真相,无异于在它面前将它的整个世界、它的存在意义彻底粉碎。
他不能这么做。
他松开了哆啦A梦,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哆啦A梦,”他看着它,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一种近乎诀别的哀伤,“我只是……想谢谢你。”
“谢我?”哆啦A梦歪着头,更加困惑了,“谢我什么?我今天还没帮你什么忙呢?”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大雄的声音很轻,却无比认真,“谢谢你每次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从你的百宝袋里拿出道具帮我——即使我经常搞砸。谢谢你在我哭的时候安慰我,在我开心的时候和我一起笑。谢谢你……做我最好的朋友。”
哆啦A梦被大雄这番突如其来的、真挚无比的话说得有些脸红了,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圆圆的脑袋,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哎呀,你突然说这些干什么嘛……怪肉麻的。”它扭了扭圆滚滚的身体,“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吗?以后也会是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大雄心中最痛的地方。不是我不需要你了,哆啦A梦。而是我……我就要永远地离开你了。离开这个有你的世界。
大雄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他拼命忍住。他不能再哭了,他想要留给哆啦A梦的,是一个还算坚强的、带着笑容的最后的印象。
“嗯!”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笑容终于自然了一些,尽管眼眶还是红红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我走了。我还要去找胖虎和小夫。”
“哦,好。晚上记得回来吃饭哦!妈妈今天好像做了好吃的!”哆啦A梦朝他挥了挥手,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时的开朗和温暖。
大雄最后深深地看了它一眼,仿佛要将它的样子,连同这个堆满秘密道具和回忆的小房间,一起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
他转身,走出了仓库,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是他最好的朋友,和他以为会永远继续下去的、吵吵闹闹却充满温暖的日常。
门外,是即将到来的、与整个世界的永别。
大雄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
他握紧了拳头,朝着那个常去的空地走去,去完成他最后的告别。
而在他心里,对哆啦A梦的那份未能说出口的真相和最终的感谢,化作了最深沉、也最无力的爱,沉淀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那个会担心他、会帮助他、会和他一起吃铜锣烧的哆啦A梦,将随着这个世界的消失,永远活在他的记忆里——尽管,连这记忆本身,也即将不复存在。
他在通往学校的那个必经的空地上找到了胖虎和小夫。
这时的胖虎正扯着破锣嗓子,逼迫小夫当他的忠实听众,演唱他那杀伤力极强的“原创歌曲”。
而小夫则一脸痛苦地捂着耳朵,表情扭曲。
看到大雄过来,胖虎立刻停止了演唱,粗声粗气地喊道:“喂!大雄!你这家伙怎么才来!快来听听本大爷最新创作的《胖虎大人是世界之王》!”
要在平时,大雄一定会找各种借口溜走,或者硬着头皮忍受魔音灌耳。
但今天,他只是静静地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
“胖虎,小夫。”他轻声说。
胖虎和小夫都愣了一下,觉得大雄今天的态度有点反常。
“干嘛?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胖虎皱着眉,“谁欺负你了?告诉我胖虎大爷,我去帮你教训他!”虽然总是欺负大雄,但胖虎内心深处,也有着属于他的、扭曲的“保护欲”。
小夫也凑过来,用他特有的、带着点刻薄的语气说:“就是啊大雄,怎么了?又被妈妈骂了?还是又考了零分?”
看着眼前这两个他生命中最主要的“麻烦来源”,大雄的心中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胖虎的蛮横,小夫的狡猾,曾经带给他无数的烦恼和委屈。但此刻,这些也都成了他舍不得放下的、构成他生命色彩的一部分。
“没有谁欺负我。”大雄摇了摇头,他看着胖虎,很认真地说,“胖虎,你的歌……其实,很有力量。”
胖虎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歌,很有力量。”大雄重复了一遍,然后转向小夫,“小夫,你懂得很多新奇的东西,很厉害。”
胖虎和小夫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
“大雄,你……你没发烧吧?”小夫甚至想伸手去摸大雄的额头。
大雄躲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孤单的影子。
“我……我要走了。”他说。
“走?去哪?上课要迟到了哦!”胖虎喊道。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大雄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后……可能不会再一起打棒球了。也不会再听胖虎你唱歌,不会被小夫你骗了……”
胖虎和小夫脸上的困惑更深了。
“喂,大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胖虎有些不耐烦,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大雄没有再解释。他知道,任何解释在这个世界里都是徒劳的。
他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要将这两个吵吵闹闹的伙伴,永远刻在心里。
“再见了,胖虎。再见了,小夫。要……保重啊。”说完,他转身,朝着远离学校的方向跑去。
胖虎和小夫站在原地,看着大雄跑远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笨手笨脚、哭哭啼啼的野比大雄,变得有些陌生,有些……让他们心里莫名地发堵。
“那家伙……搞什么啊?”胖虎挠了挠他的光头。
“不知道啊……奇奇怪怪的。”小夫耸耸肩,但眼神里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疑惑。
空地上,只剩下胖虎不成调的哼歌声和风吹过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雄没有去学校。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孩子们在公园里嬉笑玩耍,主妇们提着购物袋互相寒暄,上班族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浑然不知这个世界的本质。
他们是Npc吗?还是和他一样,是某个躺在冰冷维生舱里的病人,正在经历自己最后的时光?
他无从得知,也不再去想。对于他来说,他们就是他世界里的真实存在。
下午,他早早地回到了家。
妈妈看到他回来这么早,又是一阵唠叨:“大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又逃课了?!真是的,你这孩子……”
“妈妈,”大雄打断她,脸上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今天晚上的晚饭,让我来做吧。”
妈妈愣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做饭?大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发烧了?”她说着,真的伸手来摸大雄的额头。
大雄轻轻挡开妈妈的手,露出一个微笑:“没有。我就是……想试试看。可以吗?”
妈妈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想试就试吧。不过别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啊!我会在旁边看着你的。”
大雄摇了摇头:“不用看着,妈妈。你去看电视,或者休息一下。让我自己来。”
妈妈将信将疑地被大雄推进了客厅。
系上妈妈的围裙,站在熟悉的厨房里,大雄看着眼前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
他回想着妈妈平时做饭的样子,回想着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家的味道。
他决定做一顿最普通的家常菜:味增汤,烤鱼,煎蛋卷,还有米饭。
过程并不顺利。
淘米时水放多了,煮出来的米饭有些软烂。煎蛋卷时火候没掌握好,边缘有些焦糊,形状也歪歪扭扭。烤鱼时差点忘了翻面,幸好及时发现。味增汤的味道,似乎也和他记忆里的有些微不同。
他做得非常专注,非常认真。每一个步骤,他都倾注了全部的心力。
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也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悲伤的氛围。
当他把所有菜端上餐桌,摆好碗筷时,爸爸也刚好下班回来了。
“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爸爸看到系着围裙、额头上还带着汗珠的大雄,惊讶地说道,“大雄做饭?”
妈妈从客厅走过来,看着桌上虽然卖相不算完美,但热气腾腾的饭菜,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快来吃饭吧。”大雄解下围裙,轻声说。“哆啦A梦呢?”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在这儿呢!”蓝色的机器人从二楼跑了下来,鼻子嗅了嗅,“哇!好香啊!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大雄你居然下厨了?”它看到桌上那盘专属的铜锣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是给我的吗?”
“嗯。”大雄点了点头,看着哆啦A梦开心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一家三口,加上哆啦A梦,围坐在餐桌旁。
这曾经是大雄最熟悉的日常场景,此刻却充满了诀别的意味。
爸爸夹起一块烤鱼,尝了尝,点点头:“嗯,味道还不错。”
妈妈喝了一口味增汤,沉默了一会儿,说:“盐放得有点少了……不过,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的大雄终于长大了。”
哆啦A梦则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铜锣烧,咬了一大口,虽然豆沙馅有点烫,它还是含糊不清地称赞:“好吃!大雄,你做的铜锣烧虽然样子怪怪的,但是味道很棒哦!”
大雄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平常的话语,心中百感交集,虽然这些评价可能也只是程序反馈的一部分,但他宁愿相信这是真实的,是家人和朋友对他笨拙努力的认可。
他低下头,扒了一口自己煮得过于软烂的米饭,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一起咽了下去。
“爸爸,妈妈,哆啦A梦,”他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但脸上却带着努力维持的笑容,“谢谢你们。”
餐桌上的三双眼睛都看向他,带着不同程度的惊讶和疑惑。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大雄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他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谢谢爸爸每天辛苦工作,谢谢妈妈每天为我们做饭、操心,谢谢哆啦A梦……一直陪着我,帮我解决那么多麻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他深爱的面孔,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永远刻印在灵魂里。
“我……我终究,是长大了。”这句话,是他发自真心的告别。
他长大了,所以他认知了真实。他长大了,所以他必须面对离别。他长大了,所以他懂得了感恩,哪怕感恩的对象,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温暖的梦。
妈妈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连忙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说什么傻话呢……突然这么正经……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爸爸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越过餐桌,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大雄的手。那温暖而粗糙的触感,让大雄的眼泪几乎再次决堤。
哆啦A梦看看大雄,又看看野比夫妇,它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了困惑又有些担忧的表情。“大雄,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哦……是不是真的发生什么事了?”它放下吃了一半的铜锣烧,关心地问道。
大雄看着哆啦A梦那双清澈的、充满担忧的大眼睛,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多么想告诉它真相,但他不能。他只能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更大的、却更显悲伤的笑容。
“没事,真的没事。只是觉得……能和大家一起吃饭,真的很幸福。”
他拿起一个铜锣烧,递到哆啦A梦面前,“快吃吧,你最喜欢的。”
哆啦A梦虽然还是觉得奇怪,但在铜锣烧的诱惑和看到大雄似乎不想多说的样子,它还是接了过来,继续开心地吃了起来,只是偶尔会偷偷抬眼看看大雄。
这顿晚餐,在一种微妙而温馨,又暗藏着汹涌情感的氛围中结束了。
大雄主动收拾了碗筷,洗干净,放好。他甚至抢着擦了桌子,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哆啦A梦想帮忙,却被他轻轻推开。
“今天,让我来吧。”他轻声说。
做完一切,他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楼下,传来妈妈收拾厨房里面手尾的细微响动,爸爸看新闻的电视声,以及哆啦A梦在摆弄道具的叮当声。
这些平凡的声音,构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背景乐。
他知道,时间快到了!
与哆啦A梦、与爸爸妈妈、与这个世界的晚餐之约,已经结束。
接下来,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永恒的寂静。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天际,房间被暮色笼罩时,那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了。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识。
“野比大雄。意识回传即将结束。请做好准备,返回现实坐标。”
大雄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乱糟糟的书桌,墙上的海报,角落里的棒球手套。
永别了,我曾经的世界。永别了,我的亲人朋友们。永别了,我的房间。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我准备好了。”
熟悉的晕眩感再次袭来,比来的时候更加强烈。周围的一切——房间、窗外的暮色、甚至他自己的身体——都开始扭曲、分解,像被打碎的镜子,碎片四散飞溅,然后融入无尽的黑暗。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已经回到了那个纯白色的、冰冷的房间。
他依然在那张纯白色的床上,姿势似乎都没有改变。
对面,是那个拥有哆啦A梦外形的机器,dc-17。它静静地站在那里,蓝色的晶体眼睛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刚才经历的那漫长而情感充沛的一天,只不过是数据流中一次短暂的波动。
巨大的虚无感和疲惫感席卷了他。与那个色彩斑斓、充满情感的“幻觉”世界相比,这个纯白的现实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残酷。
“告别程序已完成。”dc-17用那平稳的电子音陈述道,“根据你的生理指标监测,你的生命活动已进入最终衰减阶段。建议执行意识平静化程序,以减少终结过程的痛苦。”
意识平静化程序?大雄在心里苦笑。就是死亡开关吧。
他抬起头,看着dc-17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最后的最后,陪在他身边的,竟然是这个冰冷的、模仿着他最好朋友外形的机器。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执行吧。”大雄的声音很轻,带着看透一切的平静,和一丝深深的倦意。他已经做了所有他想做的告别,在那个他深爱着的、虚假的世界里。
此刻,他不再有遗憾。
“指令确认。启动意识终止协议。”dc-17毫无波澜地回应。
它抬起那只圆乎乎、却冰冷坚硬的手,它的指尖,亮起一点微弱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白光。
大雄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纯白得令人窒息的空间,然后缓缓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最后浮现的不是白色房间的冰冷,而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熟悉的空地上,胖虎在五音不全地唱歌,小夫在旁边夸张地鼓掌,静香抱着他送的小提琴,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远处,爸爸妈妈以及哆啦A梦在呼唤他回家吃饭的声音隐隐传来……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些他曾拥有过的、无比真实的“虚假”幸福,构成了他意识里最后的、也是最温暖的色彩。
dc-17指尖的白光,轻轻地、点在了大雄的额头上。
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光芒爆发。大雄的身体微微一顿,然后,他脸上那最后一丝属于“生命”的痕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他靠在床上的身体变得彻底松弛,呼吸停止了,胸膛不再起伏。
他离开了。从这场漫长的幻梦中,永远地醒来了。
dc-17收回了手,指尖的白光熄灭。它那蓝色的晶体眼睛,毫无变化地扫描了一下大雄已经失去所有生命体征的身体。
片刻的寂静后,它用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向着空无一物的白色房间发出了最后的报告:
“任务已经完成。”
白色的房间,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宁静。像一个永恒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句号,终结了一个意识,和它曾经拥有的,那个充满了考试、零分、妈妈唠叨、朋友玩闹、以及一个怕老鼠却无所不能的猫型机器人的漫长而温柔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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