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在警局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枯坐了四个多小时。
窗外的天色从暗青变得彻底漆黑,走廊里脚步声来来往往,夹杂着对讲机的电流杂音和偶尔的关门声。
栅栏里,司汤达低着头,指间来回揪着裤缝上炸出来的一根细线,似乎要将那小小的织物纤维捻成救命的绳索。
每一次门轴转动的声音都让他的心脏猛地收缩,可进来的要么是值班帽子,要么是其他被带来的醉汉或者打架斗殴闹事儿的。
时间像绵密的胶水,缓慢地流动,将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牢牢粘在他身上。
直到凌晨两点十七分,铁门再次哐当一声被推开。
这次是那个做笔录的年轻帽子,他没什么表情地冲司汤达扬了下巴:“你的担保人手续办妥了,可以走了。下次注意点。”
司汤达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腿脚因久坐而麻木僵硬。他抓起桌上那个装着个人物品的透明证物袋,指甲划过塑料表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跟着帽子穿过灯光惨白的走廊,来到接待处。
隔着玻璃门,他看见了站在街灯昏黄光晕下的阿龙。
派出所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在令人心悸的“哐当”声中被推开一道缝隙。司汤达脚步虚浮地挪了出来。
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为了听证会特意穿出来的西服,抬眼间,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街道。
街道空旷,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夜班巴士带来短暂的光影和轰鸣,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一个身影靠在辆黑色的车前,指间夹着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穿着一件深色的飞行夹克,牛仔裤,头发剃得很短的阿龙,整个人透着一股精干利落,与这深夜的颓靡格格不入。
看到司汤达出来,深吸一口,吐出灰白色的烟雾,把还剩半截的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脸上扯出一个算不上温暖、但在此刻足以让司汤达眼眶发热的笑容,大步迎了上来。
“出来了?”阿龙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司汤达的肩膀,用力揽了一下,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混不吝的亲昵,瞬间驱散了几分司汤达周身的寒气。
“出来就好,操,这鬼地方,待久了人都要发霉。”
听到这,司汤达喉咙发紧,鼻腔酸涩,“谢谢”两个字在嘴里滚了几圈儿,最终还是只化作一个含糊的鼻音,和点头。
此刻,这粗糙的勾肩搭背,成了他与外部真实世界重新连接的唯一锚点。
“饿了吧?走,先吃饭。”阿龙没在意他的尴尬,松开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司汤达上车,“天大的事也得等填饱了五脏庙。”
司汤达默默地钻进车里,车内有一股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很干净,和阿龙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表面粗糙,内里却有种奇怪的条理。
阿龙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引擎低吼一声,平稳地汇入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
车厢里一片寂静。司汤达靠在椅背上,头偏向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打烊的商铺、24小时便利店刺眼的白光、蜷缩在银行Atm机隔间里的流浪汉裹紧的睡袋。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伦敦的另一张面孔,冰冷,真实,带着破败的质感。
他与阿龙之间,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压过路面的沙沙声。
车子没有开往熟悉的市中心或者司汤达的住处,而是拐进了莱姆豪斯老唐人街的方向,两旁的建筑变得低矮、陈旧,砖墙上布满了斑驳的涂鸦和经年累月的污渍。
最终,车子一条窄巷口停下。
巷子深处,一家名为“和记”的小铺面还亮着灯,繁体字的招牌被经年风吹雨淋变得泛黄,玻璃门上凝结着厚厚的水汽。
推门进去,铃铛“叮当”一响,一股温暖而潮湿的、混合着大地鱼干熬煮的高汤、碱水面条和熟猪油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室外的清冷隔绝。
店面不大,只有四五张铺着红色格纹塑料桌布的小方桌,绿色的折叠椅。
这个时间,只有角落里一个穿着反光背心、像是刚下工的码头工人模样的男人,正埋头呼噜呼噜地吃着一碗牛腩面。
柜台后,一个系着围裙、身材微胖的老板娘正靠着墙打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见阿龙,脸上立刻堆起熟稔的笑容:“龙哥,咁夜啊?照旧?”
“嗯,两碗细蓉,一份加底,一碟油菜,唔该。”阿龙随意地摆摆手,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
司汤达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无序的相互捻着。
老板娘利落地朝后厨用粤语喊了一声。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就端了上来。清澈的汤底,细软的银丝面,几只饱满的云吞浮在面上,旁边点缀着几根碧绿的青菜。
当云吞面的热气和香气泛起,也激活了司汤达麻木的感官。
阿龙掰开一次性筷子,互相刮了刮木刺,递给他一双,“吃吧,趁热。”
司汤达低声道了谢,接过筷子,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滚烫的汤汁和鲜弹的虾肉滑过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吃得很快,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似乎想用这物理上的暖意,驱散心底那股彻骨的寒意。
一碗面下肚,身上暖和了不少,那股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一些。
司汤达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对面正慢条斯理喝着汤的阿龙,“龙哥.....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阿龙头也没抬,吹着面条的热气:“小事。人没事就得。那种地方,以后少去为妙。”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看了司汤达一眼,“怎么样,吓傻了吧?头一回进局子?看你,脸到现在还白着。”
司汤达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低下头,盯着碗里起伏的葱花,“嗯,不过龙哥,这次会不会留案底?影响我,读书还有签证?”这是他最害怕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龙嗤笑一声,抽了张粗糙的纸巾擦擦嘴,忽然用粤语说道,“放心啦,冇咁严重。又唔系杀人放火,搵个女仔轻松下,男人老狗,好正常。差人都系按规矩做嘢,罚下钱,揾个保人,教训下就算数。”
“案底?呢啲小儿科,边度够格。除非你下次再俾人捉到。进出海关?谁管你这点破事。”
语气轻松的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麻烦。
听到阿龙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司汤达心里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
“所以话你冇经验咯。”阿龙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点可以去嗰啲路边鸡窦?那些路边店可去不得。看着便宜,其实最不安全。卫生差、服务不好这些都不说了,还最容易被人盯上。”
“你要是真想玩,伦敦有的是好地方,高级会所、私人俱乐部,再不济,西区那些有执照的按摩院,哪个不比那种地方强?贵是贵点,但安全、干净,姑娘们也体面。有空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司汤达脸上发烫,连忙摇头,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抗拒,“不了不了,龙哥,经过这次.....以后再也不去了。”
“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龙笑道,靠回椅背,摸出烟盒,叼上一支,“归根到底,男人还得有钱傍身,能省不少麻烦。”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
沉默了片刻,“龙哥,那笔罚款.....还有你垫的担保的钱,我......我明天想办法取出来还你。”
阿龙眯着眼看司汤达,“算了吧,看你小子现在这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那点钱,先放着,等你啥时候宽裕了再说,我不急。”
司汤达知道阿龙说的是实话,他手里的钱了所剩无几,下个月的房租都成问题。
沉默着,内心挣扎了片刻,那股走投无路的绝望感再次涌了上来。学业的前途未卜,经济的窘迫,刚刚经历的恐惧和不安.....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压垮了司汤达的最后一点犹豫。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声音虽然低,却很清晰:“龙哥,上次你说的那个,那个活,我接了。”
阿龙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弹了弹烟灰,瞧见司汤达眼里的惊慌还未完全褪去,但更深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哦?你不是说不想干,耽误你上课么?”
“我可以请假去。”司汤达语气坚定,仿佛在说服自己,“周末也行。”
阿龙像是在评估他这话里的决心有几分,半晌,才缓缓开口,摇了摇头,“那个活啊,时间紧,等不了你。已经安排给别人了。”
司汤达的心猛地一沉,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火苗眼看就要熄灭。
不过阿龙话锋一转,“不过,你要是真想干,我这儿倒是有个周末的活,就是.....地方远了点儿。”
司汤达立刻追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哪儿?”
阿龙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随后,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法兰西。巴黎。”伸出五根手指,在司汤达眼前晃了晃。“还是按次算,跑一趟,这个数。”
五千镑。
司汤达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
这个数字像一剂强效兴奋剂,瞬间穿透了他所有的疲惫和恐惧。他需要钱,迫切地需要。罚款、欠阿龙的钱、下一个季度的房租、还有那些仿佛永远也还不完的信用卡账单……听证会的阴云还悬在头顶,他需要一笔足够的钱来应对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
至于去法兰西?周末?听起来似乎,没那么难?
“远,远的无所谓,具体.....做什么?同以前一样?”。
“差不多。送点东西,拿点东西。规矩你都懂。就是路上时间长点,要出趟海,或者穿隧道。”阿龙说得轻描淡写,“时间安排在周末,不耽误你上学。怎么样?”
司汤达看着阿龙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的脸,那双眼睛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惯常的、略带惫懒的精明。
“我,我想好了。”司汤达听到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
阿龙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司汤达和自己面前印着“和记”字样的玻璃杯里各倒了一杯,“行啊,有胆色。具体时间地点,我到时发给你你。规矩照旧。”
司汤达端起那杯滚烫的茶水,温热的杯壁贴着冰凉的指尖。吹了吹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极致的苦涩从舌尖蔓延至喉咙,却奇异地让他一直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此刻,疲惫、窘迫和对金钱的急切渴望,正一点点蚕食着这司汤达那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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