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月深宫藏，芙蓉清水覆。
渡夜将心潜，自有月明时。
子时至，秋夜深，此时的皇宫内一片寂静，长孙婉儿起身，透过窗纱，望着天边深邃无边的夜，更是彻夜难眠。伏案，沾了沾水墨，她在宣纸上写下这几句诗，笔画行云流水，有如落纸烟云。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座陌生的皇宫内过夜。早年在仙霞关，萧翊不止一次和她提起过，这远在中原之北的水月皇宫，是有多么气势磅礴。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眼前的一切，都是从前远在仙霞关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只是，这么多年了，一个人独过一关又一关，她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是因为儿时和尉迟阔的一面之缘吗，还是，当年和萧翊的那个约定。
当年，作为报答，萧翊送给自己一本书。书里的内容很多都忘记了，只记得，“列传”二字。
“列传，何为列传？”那年，年幼的自己问道。
记忆中，萧翊的面容已经很模糊了，朦朦胧胧之中，只记得当时的他眸子忽然一沉，嘴里念念有词，“翊圣不曾负，翊圣不曾负……”
想到这里，长孙婉儿的双眼忽然模糊了。倘若翊叔现在还活着，他会为现在的自己，感到骄傲吗。
不，或许不会。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一直期待的那人。记得今日清晨，在真正看到长公主和尉迟将军的那一刻，自己，还是害怕了。
从来就不敢看人的眼睛。
这不应该是你，长孙婉儿。
是一种心魔。
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婉儿，若你的人生不过这么几年，你还会有那么多不该有的顾虑吗？你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又是迷惘，又是彷徨。
“婉儿，吾乃太阿。”
霎那间，紫气东来。黑冷的屋内，墙头上泛着微光。
是自小跟着自己的那把破剑。
太阿，怎会是太阿……
世间有神剑十把，世人皆知，承影之主乃为万年前救苍生于水火的一世英雄魏长夜，其余九剑却是不得下落；除却这十剑，还有一刀，曰名鸿，名鸿之主尉迟阔，是当朝少将。只是名鸿的来历，这天下人如今知道的，怕只有痕帝。
太阿，太阿吗……
谁开太阿匣，持割武城鸡。
竟与尚书佩，遥应天子提。
黑夜之中，婉儿终是拔出了那把自来京城后，就未曾开封的破剑。
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出了房门，来到这空无一人的庭院。
这……是什么感觉。
皇城后庭处，夜凉如水，月光明澈，秋风瑟瑟，落叶纷纷。婉儿抬头，辽阔无垠的黑夜扑面而来，黑云似要噬月，只是月明千里依旧。
忽地，从皇宫的另一头，竟传来一阵幽幽古琴声。琴声逐渐明晰，如怨如诉，却是扯人心魂，让人乱了心境。
“他们，他们都好厉害，为什么婉儿，总是会比别人慢，婉儿是不是这辈子，都只能止步于前。”
“仙霞关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子的，婉儿习惯安静，就像山里的兰，清幽可爱的。可是婉儿，也好想去外面看看。但是，为什么婉儿总感觉，自己……”
“像尉迟阔这些，以后的朝之贵人，是不是只会看不起婉儿这样的人。婉儿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念书了，自己念了书，有了才识，他们，又看不到，看不到婉儿……婉儿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吗，是吗……”
……
好痛苦。
那些过往。
……
寰宇茫茫，人海沉沉，婉儿，你的心境，太易被牵扯。
太阿之剑，犀角不足齿其锋；高山之松，霜霰不能渝其操。婉儿，慢别人几步又如何，就因为觉得自己不如人，就生怯，就乱了心境?这不该是你，长孙婉儿。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你也会有属于你的那一日。会有那一日的。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天道酬勤。天知道，这十多年的旧岁，你一个人经受了多少的苦痛。陆断马牛，水击鹄雁。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那便不得不，和任何困扰自己的心魔做一个了断。
太阿现世，光射牛斗。少女舞剑于庭，似柔则刚，无形的威严令人望而却步，剑光有如流水明月，清澈然则冷冽。剑风过处，落叶纷纷，尚在空中旋舞，久久不垂；待到云开月明时，少女腾身，剑光映月，霎那间，在太阿剑身上，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双眸——清如芙蓉，却是暗藏凛威；落地之际，秋叶碎，月逾明。
原来，这便是，太阿之剑。
是天意吗。
长孙婉儿不敢再多想下去。
眼下，朝中局势波诡云谲，江湖人士鱼龙混杂。明日，第一个要拜见的，竟会是自己最不想见的，当朝秦妃。
“姑娘舞得一手好剑。”
一阵声音忽地从身后传来。
“何人！”警觉之下，婉儿连忙转身，问道。
“在下卢翎，见过婉儿姑娘。”少年回道。
“你怎知我是谁？你……？”长孙婉儿诧异道。
婉儿向少年看了又看，这位少年看似素装，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却让她隐隐感到，这人，怕是来头不小。
“婉儿姑娘，不必紧张。近日皇宫内何人不知，今年的状元，江南长孙氏，已到了皇宫。清晨时分，婉儿姑娘见到长公主和尉迟将军的时候，在下正巧就在旁边。”少年缓缓言道。
……
“还有事吗？”沉默了一会儿，婉儿只是这么问道。
“怎么？姑娘这便要我走了？”
“我……我怕生人。”
“是吗？可是从方才姑娘的舞剑来看，恐怕姑娘，并非在下所想得那般唯诺。还是说，其实，另一个你，还是没有出来呢？这可不是，一国之相，该有的样子。”少年说着，暗含笑意。
听到这里，婉儿害怕了。
“婉儿只想做好自己本分之事，其他的，不可乱言。”
“姑娘误会了。君子不器。在下只是觉得，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婉儿姑娘坚忍耐苦，才华横溢，怎能屈于小职？”少年接着言道。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之极。婉儿自从进宫以来，从未想过争名夺利，只愿顺从天意，尽婉儿所能，让天下太平久安。若无他事，婉儿暂且告辞。”长孙婉儿一言一语说得冷静，宛如秋夜细雨，让人觉着舒适。
只是当长孙婉儿正要离去之际，少年忽然冷冷言道——
“你当真不怕深宫内的秦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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