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孙渺。
于是，那个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消失的人，在少年的口中，从孙渺变成了林安。
相对的，那个生父不明，被亲生母亲抛下，从小跟随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又在老两口死后，跟着突然出现在葬礼上的母亲一起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最终成为贺家继子的人……就变成了少年自己。
虽然，少年不记得林安去了哪里，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精神病院当中。但是，看起来却十分平和。
好像终于结束了之前那种茫然地寻觅，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贺雨宁询问父亲，林安的转变是否与对方有关。
因为在林安的话语中多次提到了‘贺叔’，仿佛十分熟稔的模样。
而从前的林安其实与贺子君的交集并不很多，最多见了面叫一声贺叔叔。如果是碰上贺雨宁和孙渺都不在家，而贺子君单独在家的时候，也很少会应邀进门。实在盛情难却地进了门，在客厅里坐上几分钟，找个借口也就离开了。
贺雨宁刚开始没在意，还以为是因为贺子君独特的业余爱好，还有那满墙的蝴蝶标本让林安产生了某种误会。
但后来有一次贺雨宁听林安提起，觉得那些蝴蝶标本很漂亮，听说每一件都是贺子君亲手制作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流露出讶异的神情。
【那贺叔叔真的是很厉害啊。】小小少年望着那些栩栩如生的蝴蝶标本由衷赞叹道，那神情不似作假，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头望着贺雨宁好奇道，【小贺同学，那你是不是也会做这个啊？】
闻言，贺雨宁沉默了一瞬，然后回答：【不会。】
顿了顿又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像是看出了对贺雨宁神情中的一丝低落，林安立刻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打着哈哈道：【诶呀，我就是随口那么一问。本来想着小贺同学现在都已经这么厉害了，要是还会这个，可不是又和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拉开了一大截距离。还好还好。】
林安说罢，抚着心口假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贺雨宁听着少年这一番明里暗里的夸奖，原本是有些高兴的，可是听到后半句，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大痛快。
什么叫‘和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合着是让他站在一边，林安和其他人站在另一边呗。
贺雨宁下意识抿了抿唇，开口道：【你们？你和谁们？】
这话问得多少有些突兀，显得小家子气。所以，几乎是话一出口，贺雨宁立刻就觉得有些后悔，可是一想到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忽然又笃定下来。
于是，贺雨宁笃定地看着对面，小小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迷惑样子。
【什么……你们、谁们的？】林安不解地嘀咕着，一张圆脸生生皱成了刚出锅的包子。片刻，他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一般，蓦地睁大了眼睛，又像是不确定似的反复盯着贺雨宁的脸看了好一阵。
盯得贺雨宁都有些烦了，刚想出声让林安消停点。却听到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抱着肚子在沙发上滚作一团。
贺雨宁原本还不动如山的心境，经林安这么一闹腾，忽然就有些不淡定了。
【你笑什么？】他问。
林安从沙发上坐起来，双手支在身前，向贺雨宁探过身子。眸子亮亮的，一张脸也因为方才的动作变得红扑扑的。
他望着后者那双晶莹剔透的淡色眸子，噙着笑说道：【贺雨宁，平时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看重朋友啊。】少年啧啧感叹完，又缓缓后退着坐了回去，嘴里轻声嘟囔了一句真好。
在那一刻，贺雨宁心中感到些许的放松，以及一丝的怅然若失。
然后他问林安，是不是很喜欢那些标本。
后者闻言，挠了挠脑袋：【倒也说不上特别的喜欢，就是觉得看着挺漂亮的，不过也就是看着好看，又不能拿来吃，也不能拿来用的。】
似乎是顾虑到墙上的标本毕竟是贺雨宁父亲的杰作，少年说得特别委婉，但是满眼里的真切，只差没在脸上写下‘不会也没啥’五个大字。
于是，贺雨宁那句‘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学’，就生生卡在了喉咙口，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其实，在贺雨宁还小的时候，贺子君有问过他，要不要试着做标本。但是李雨在听说这件事之后，非常简单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
因为李雨觉得，那是对蝴蝶的一种残忍。在她看来，就算留下了美丽的躯壳又如何，终究只是留给别人的消遣，那具身躯的主人本身早就已经死了，不存在了。
说到感怀处，她甚至再三叮嘱贺雨宁：【如果有一天妈妈卧病在床，到了只能依靠医疗设备苟延残喘的时候，一定要帮妈妈提早结束一切。】
她甚至还在屋子里的一些角落偷偷藏了大剂量的安眠药，然后不定期地把藏药的地方告诉贺雨宁，说是万一自己哪天罹患了老年痴呆，在变得完全失去自己之前，她希望儿子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小宁，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妈妈痛苦下去的，对吧？】
每每说起这件事，李雨总是会展现出不同寻常的温柔。她虽然平日里待贺雨宁亲和，但却总是少了几分的切肉的真心实意，仿佛一个恪尽职守的人对待自己的工作那样，是出于应当，而非喜爱。
其实，这些年来李雨的状态虽然有所好转，但一直时好时坏。
也就是在这种动荡不安的处境中，李雨滋生出了那种对彻底的死亡的渴望。她不要做标本墙上的蝴蝶，不想因为生者的牵挂而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确切来说，是不想成为被困在空壳中的灵魂。
因为不希望对自己残忍，她郑重其事地把刀柄递到了那时的贺雨宁手中……却全然没有想过，这对一个尚且年幼的孩童来说其实也算得上一种残忍。
对此，贺雨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而李雨知道贺雨宁向来沉默寡言，也只当对方默认了。于是在脸上浮起一个心安理得的笑容，又慢慢躺回到摇椅中，抱着一只靠枕，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楼顶的阳光房十分通透，贺雨宁静静退出去，关上门，看着玻璃房子里的女人。心想，他的母亲，其实看起来和那些蝴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后来呢？】沙发上的林安忧心忡忡地问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坐直了身子。
少年的胳膊底下同样夹着一只抱枕，和贺雨宁记忆中的那只有些相似，只不过已经被挤压得完全变了形。
【我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贺雨宁说着，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
林安蓦地闭了嘴，因为他突然想起在某个雨夜看到的场景，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濡湿的一张脸。
他之前一直以为李雨是后来在医院病逝的，那样看来，也许在那天晚上就已经……
贺雨宁看到了林安脸上的迟疑，少年在犹豫该说些什么。
他猜想，也许是安慰的话语。
同情和怜悯……贺雨宁其实并不怎么需要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如果是林安的话，如果林安觉得他需要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但林安却在此时问了他一个问题，贺雨宁，将来你想做什么？
见贺雨宁不说话，少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老师和医生，我觉得都是非常棒的职业，在赚钱养活自己的同时还能积德，广结善缘什么的。】说到这里，林安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我理科差了点，应该是当不成医生了。你呢？】
贺雨宁原本是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的，可是听见对方这样说，鬼使神差地就脱口而出，以后想考医科。
闻言，林安笑了，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气：【那好，那我就拭目以待，小贺同学成为小贺医生的那一天。哦，对了，那时候就不该叫小贺了。】
少年的喃喃似乎还在耳畔。
时隔多年，贺雨宁终于成为了对方口中名副其实的‘小贺医生’，可是说出这番话的少年大概是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如今的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
贺雨宁无法放任事情继续这样下去，所以他找到了父亲。
贺子君从书桌前抬起眼睛，脸上平静的神色亦如多年前，那个看护阿姨趁着贺雨宁午睡的时候偷偷跑上楼告状时的模样相差无几。
其实，那个看护阿姨当年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贺雨宁从来都没有午睡的习惯。
每次到了时间，贺雨宁虽然闭着眼睛，躺着，但从来都是清醒着的，只是调整呼吸的频率让看护阿姨以为他睡了。因为那样，就可以避免对方喋喋不休的纠缠。
所以，那天看护阿姨踩上第一节楼梯的时候，贺雨宁就睁开了眼睛。后来，他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对方身后，一起上了楼。
贺雨宁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只是他的脚步声本来就不大。加上那个看护阿姨不知为何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所以愣是没发现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
结果后来被贺子君一提醒，冷不丁回过头看见贺雨宁，两只眼睛瞪得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
直到从他们家离开的那天，都一副疑神疑鬼的慌张模样……说白了，就是自己吓自己。
听完贺雨宁的问题，贺子君平静地点点头，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一开始发现这种状况，我也十分地惊讶。不过，联系到他们相似的人生轨迹，以及那孩子对孙渺的复杂感情，似乎也就能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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