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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之以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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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千一十九章 辨忠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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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通传讯,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中,只是一段短暂的插曲。

尘十羽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楚天遥,他有更急需去做的事情。

他先前想拜托叶云烟的,就是希望两人各凝聚出一束能量流,捆绑在一起,充当锁定原点的“坐标”。等他进入未知的镜空间后,会像放毛线团一样持续释放能量束,到时就算有个万一,在其中迷失了方向,他也能循着这些沿途留下的标记,找到回程的路。

能帮得上忙,叶云烟自然是满口答应。两人又在室内先行试验一番,确认并无疏漏之处,尘十羽就毅然决然的抬起一只手,贴上镜面——毫不费力的探了进去。

和预料的一样,镜子深处有股吸力在拉扯着他,一个神秘的世界正在向他敞开大门。这一次,他没有抵抗,而是将整个身子都探进了镜面。

他感到自己穿过了一层水幕。

他感到自己在黑暗中坠落。

空间的转换来得猝不及防,最初的好一会儿,尘十羽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好像沉入到了深深的海底,独自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跨越那层镜面的瞬间,一切的声色光影都被洗脱,世界凝定成了一片虚无。

这就是镜空间吗?镜子里为什么会是这样?镜十羽是怎么在这种环境里找到自己的?千头万绪,像深海中的一串串泡沫升腾而起,又在半途凝结成了一团团浑浊粘稠的浆糊,淤积在尘十羽脑中,填满了思维的每一个空隙,令他的意识,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变得越来越僵硬迟钝。

不行……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要赶紧起来,去找线索……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就仿佛有某种未知的力量,推动着他直立了起来。四周不再是压迫着他的黑暗深海,而是在前方延伸成了一条无尽隧道,不知将会通向何处。

视角从仰视变成了平视,脚底却并没有踏着实物的质感,那下方究竟是——?同样是在他刚动了这个“朝下看看”的念头时,呈现在眼前的视角,就再度从平视变成了俯视,被黑暗包裹的那一线微光,沉坠着斜斜向下,仿佛直达幽冥的阶梯。

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缺少了可靠的参照物,对身体的感应又异常模糊,其实他并不能准确的判断自己的姿势,以及所面朝的方向。只是每次当他试图转动视角,黑暗的极尽处就会出现一点微弱的光源,营造出可堪前进的通道。就像一个可以被意念360°拨动的全景球。这片空间,实在是很诡异。

并且,在这里待得久了,他感受最深的竟然不是恐惧,反而有一种回到了母体中的归属感。安心得只想彻底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放任自己就此沉眠,直至与镜子融为一体。

就在这一阵阵的半昏半醒间,忽然有一股能量波纹,似是从另一个遥远的空间传递而来,推动着他的魔力,一下一下的震动了起来。

是能量束!或许是叶云烟通过他们绑定在一起的能量束,发现自己的那一股正在一分分的衰败下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联络不上自己,只能催动灵力,想经由能量束共振,来“唤醒”自己。

借着这股外力的刺激,尘十羽确实恢复了一些对身体的感应。他活动了一下小指,确认能量束还牢牢的缠绕在指端,这就是他的底气,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能找到回程路的底气!

既然哪个方向都看不出差别,那就,随便选一个方向走吧。

尘十羽并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着其他的一群人,有过进入镜空间的经历。但当初身在培训班的叶朔和皇甫离等人,在镜子里遭遇的情况和他完全不同,归根结底,是“存在形式”的不一样。

打个比方,将一个正常的人体缩小,送入机器内部,他所接触到的,只能是各式精密的电路板。而若是将他的存在,从里到外都替换成一串数据,就可以进入到另一个“虚拟”的内部。相当于,硬件和软件之分。

镜像体会逐渐被镜子吞噬,也正是因为存在形式的“同质化”。同质化的东西在接触后就会相融,微小的物质,会成为更庞大的物质的一部分,再也分辨不出原本的个体。尘十羽眼下行走在黑暗中,就经常感到自身的飘忽,好像稍不注意,意识就会像脱了线的气球一样溜走。

镜子里的世界,和外界一定是有着某个连接点的,所以镜十羽才能来到自己面前……镜像体可以出现在本体被映照出的任何地方,可是现在外面已经没有能被映照的“本体”了,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了自己被困在虚无中吗……

进入了镜子,和外界的时间线就会脱轨……虽然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本体”了,可是其他的时间点还有啊……回去,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无尽的黑暗中,突兀的亮起了繁星点点。转眼间,那些细碎的光粒又如彗星般成片坠落,在接近尘十羽身周时,相继膨胀成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透明球体,环绕着他轻盈的飘浮着。每一个球体中都闪烁着一段画面,画面中是各种各样的尘十羽。看样子,这些就是生活在过去时间点上的他,被映照在镜子里的瞬间了。

那应该还是天昙的古早时期,画面里时不时还会出现其他玩家的身影,他们看上去都透着青涩。令观众们尤其在意的,是其中的尘十羽那迥然相异的气质。

那是一种绝对的冰冷漠然,渗入了眼底,浸透了骨。即使整个天昙,顷刻间在他面前化为一片荒芜死地,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与这份冷酷伴生的,还有一种无上的尊贵霸气,仿佛他就是行走在世间的王者,静候众生跪拜。

球体中回放的只有画面,听不到声音,详细的过程也就无从了解。现在大家最困惑的是,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场景?还是镜空间构建出的幻象?

由于观众只能追随水无念的视角,只有他亲眼看见、并留下记忆的事件,才会在兔橙水晶球中播放。然而他偏偏是三个见证者当中来得最晚的一个,他到的时候,剧情都过去一大半了。初出场的尘十羽,就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个阳光少年。至于早期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还真没人能说得清楚。

尘十羽目不斜视的行走在各色画面中,他的意识仿佛在告诉他,不是这里,这不是他的“归处”……当他将它们甩在身后,那些被放弃的球体,也像黯淡下去的肥皂泡一样,噼噼啪啪的爆裂了。

他一路走,画面一路变幻。不知从何时开始,“回忆”中的尘十羽变了,脸上的笑容开始多了起来,在他身边也聚集起了许许多多的朋友。还有些画面被网友分辨出,那就是在节目中真实播放过的片段。看来出现在这里的镜像切片,是有规律、有顺序的。同时它们也像无法回头的时间一样,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走过了就是走过了。

直到尘十羽的脚步最终停下,久久的凝视着悬停在眼前的一幅球体画面。那幅画面很快就被放大,先是扩大到了与他身量等高,接着,整片空间就如同一台全景环绕式的投影仪,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到处都在播放着这幅画面。

画面中的自己,弯着腰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洗脸,动作微微有些僵硬。

尘十羽一眼就认出了这一幕的时间点。那正是叶云烟刚刚拜托他用瞳术调查啮噬族,他为了规避侵蚀风险,想出了复制人的计划,行动前特地去洗了把脸,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那就是,齿轮开始转动的地方。也是,还来得及踩下刹车的地方。

洗完脸之后,他遇到了前来示警的镜十羽。它想劝说自己放弃,不愿让自己落到和它一样的下场。那时自己怀着满腔斗志,绝难料到这不祥的预言竟会成了真。如今,换成是自己被封困在镜子里,注视着镜面外那个过去的“自己”了。

一切宛如一场宿命轮回。接下来,他可以选择向“他”示警,严厉的警告对方不要做多余的事,放弃复制人计划。这样的话,过去的“自己”就可以正常的生活下去,过上一段和此刻的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生。

只不过,“他”能够享受的阳光雨露、秘宝机遇、情缘爱恋,自己都再也感知不到了。“他”会走向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而自己所面临的结局,却可能是孤独的在镜子里,或是在复制机器里消亡。

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趁着过去的“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夺取“他”的身体!

那本来就是自己的身份,什么都没有改变。“穿”上“他”之后,他可以轻易的拿回属于自己的全部。到时只要不再去管啮噬族的闲事,就不会卷入乱七八糟的未来人纠葛……没有错,就好像读档重来一样,只要将短暂走歪的“枝杈”剪掉,他就可以回到人生的正轨。

眼前那具一无所知的完好身体,看上去是如此具有y惑力,像极了一盘美味的食物,等待着自己去大快朵颐。

急剧躁动着的渴望,如鼓点般撞击着尘十羽的x腔。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会不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向,也正是因此,仿佛长期蒙在黑箱上的重布被掀开,心头豁然一片雪亮。

在刚才的那一刻,他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以未来之身看待过去之身”的心态,前者想要的,是掠夺后者的人生,让自己以全盛之姿再重活一次。后者在他们眼里,是度身打造的备用容器,是挽回错误决定的代价,是绝处逢生的机会,却永远都不是一个独立于自身之外的、也会有着不想被取代的意志和情感的、值得被尊重的活生生的人。

拜这份并不愉快的体验所赐,让他得以清醒的认识到,未来人对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是怀着善意!

更何况,按照叶云烟的描述来推断,一个人被侵蚀后,呈现出的将是完全的“本我”状态,任何外在事物对他们都不再具有一丝一毫的约束,是绝对的利己主义者。是非标准也会被简单的划分为“想”和“不想”,不想做的事就会干脆利落的拒绝,想要的东西,自然也会毫无顾忌的去争抢——被改造成了这种底色的人,在面临生存竞争时所催化出的残酷和贪婪,比起现时的自己,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镜十羽和黑十羽,不管哪一个是未来的自己都不重要,正品和冒牌货都一样不可信,只要把它们全部当成敌人对待就够了。

还记得镜十羽向自己示警时,那份撕心裂肺的焦急犹在眼前,然而当尘十羽与它互换了立场,再回头审视它的作为,却是不由得品出了另一层意思来。

它或许的确不希望自己变成镜像体。因为它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更早之前的时间点了,自己是它最后的希望。如果连自己也镜像化,它再“夺舍”到这具身体也没有意义了。

看到这里,花半夏也如有明悟。

结合凤仪儿讲述的经历,她突然想通了,那些在失落星系死去的人,为何会变成“过去身”的索命厉鬼。

它们葬身在一处恐怖绝地,即使殒没之后,魂魄依然被困在这里飘飘荡荡,无法重入轮回。在这样空前的绝望下,没准就有哪个初代狠人,想到了利用这里的时空错乱,果断对过去的自己下手,夺取肉身,还魂重生!

或许真有人创造出了成功先例,也或许是每个被逼到绝境的人,最后都走上了同一条路,总之不知从何时起,这就成为了失落星系的固定风向。横死之人会折返回去狩猎过去身,过去身s后,又会去袭击更早之前的过去身。笼罩在失落星系的s亡轮回,竟然不是绝地本身的陷阱,而是徘徊在这里的冒险者们自己制造出来的!

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细想之下其实也有理可循。毕竟,人未必一定会对“自己”好,倒不如说,正因为是自己,掠夺起来反而更心安理得。

对很多人来说,只有当时当下的自己,能够被感受到的、能够自由的用意识去操控的,才是实实在在的自己。他们会去考虑的,也只有这个自己的利益。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的确很少有人会直面“抢占过去身”这样的极端情况,但常见的诸如,年轻时好吃懒做虚度光阴,把生活的难题交给未来的自己去面对,却是早已经成为了太多失败者的注脚。至于那些不会被同步每一滴汗水、每一分切肤之痛的、生活在其他时间点上的自己,仅仅是当下的自己天经地义的“退路”。

尘十羽现在的遭遇,就非常接近“被未来s去的自己追杀,又回到了过去”。不过,镜像体只能回到本体被镜子映照出的地方,如果失落星系鬼魂也有着相同的原理,例如折返条件与视觉有关,只能回到本体用眼睛看到过的地方之类的,那冒险者们用蒙住眼睛来抵挡因果律,恐怕还真有点依据。

只是,循着这条思路,花半夏开始产生了一股浓烈的担忧,并且一发而不可止。

对于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普罗大众而言,时间本应是像一条平直的单行线一样前进。然而发生在失落星系和尘十羽身上的事,却是打破了这种运转规律,就像在细线旁边放置了一台强力的吹风机,线条被烈风吹得震荡起来,打成了结,过去、现在、未来都缠绕在一起,彼此干涉,互为因果,衍生出了一个个无解的悖论。

而这两个异变事件,都跟啮噬族有关系。

黑十羽说啮噬族王者是一头巨大的啮噬族,凤仪儿说在失落星系看到了巨大的啮噬族尸体。无独有偶,两次都是在王者虚影出现的时候,秩序就会崩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故障本身,就指明了错误的源头。

宇宙空间,容不下成熟体的啮噬族。

如果时空紊乱不断扩大……当现有的法则体系都不复存在,世界也会陷入全面崩坏!莫非这才是“啮噬族王者会带来末日”的真相?!

花半夏和尘十羽沉浸在各自的震动中,在这段时间里,过去版的尘十羽已经洗完脸,从洗手间离开了。

失去了映照物,眼前的画面迅速黯淡下去,四周的投影也齐刷刷的消散,整片空间再度归于黑暗,犹如一场无声的破碎。这一处回溯的出口,同样是关闭了。

尘十羽站在原地顿了顿,平复下心情,又继续往前走。

他的过去身下一次被映照出的地方,是在啮噬族的囚笼前。“他”捧着记录本,专注的凝视着啮噬族在镜中的映像,握笔的手有规律的摆动着。这将是一场漫长的记录,会持续几个时辰。

从这个角度与“自己”对视,还真是有些怪异。那两道探究而戒备的视线,就像是正落在自己身上。不过,只要他没有主动按住镜面,向外界暴L自己的存在,过去身就只会看到正常的映像。“他”和“他”背后的啮噬族,他们……

不,等等……尘十羽突然从自己翻腾的思绪里抓住了什么。那就像一只从眼前疾掠而过的猎物,虽然一闪即逝,却在不远处留下了刺眼的反光。他知道它就在那里,只要自己耐着性子走过去,拨开草丛,就可以重新把它找出来。

——啮噬族在镜中留下了映像。

——而自己现在就在镜子的世界里。

那也就是说……

尘十羽的身子一瞬间僵硬了。他感到有什么鲜明的、沉甸甸的重量落在了他的背上。

他慢慢的回过头。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连绵如巍峨山岳般的啮噬族大军……

就在这片空间中。

就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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