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最怕自己飘洋渡海远赴天南之后,陛下命令水师切断所有联络、援助,将他丢在天南之岛与野人为伍、自生自灭。
整个大唐都宣扬皇帝宽厚仁慈、友爱兄弟,唯有他李治在远离本土十万里之遥的海岛上默默死去……
现在听闻准许他每年回来招募人口,顿时彻底放心。
他对天南之岛深入了解,知道那地方虽然太过遥远极其偏僻,但气候还算可以,且岛上没什么土着,凭借唐人辛勤劳作的“种田天赋”,足矣开辟出养活治下百姓的田地。
只要有人口,一切皆有可能。
而房俊给他的惊喜不仅于此。
“殿下此番出海就藩,怕是没什么官员愿意与您同去吧?”
皇子就藩于外并非真正脱离宗主国自成一体、我行我素,同样要由朝廷派遣官员参与管理,顺便实行监督。
李治尴尬的笑笑,摇摇头叹口气。
他素来自视甚高,当年不仅太宗皇帝看好他,朝堂之上诸多大臣也都对他另眼相看,阿谀逢迎之声不绝于耳,如此给他造成“我是贤王,纵使未能登基也同样拥趸无数”的错觉。
然而此番前往封国需要有官员随同前去参与治理,吏部却告知他没有官员自愿前去天南之岛,实在是路程太远,再是官迷也得有命在才行,除非强行指派……李治羞怒交加之下直接拒绝。
没人去那便算了,区区一个封国而已,我自己弄!
军、政、财一把抓!
但说起来总是丢人的。
房俊执壶给他茶杯之中续水,道:“殿下不妨在华亭镇多待几日,一则春日季风尚未到来,再则我已经给书院去信,倘若有学子自愿前往天南之岛为官支持建设,三年期满之后可优先被水师、安西军以及华亭镇市舶司录用。”
李治顿时大喜,眼泪汪汪的看着房俊,说一句“感激涕零”亦不为过。
书院学子可不是那种“皓首穷经”的腐儒,学科诸多、造诣深厚,诸如建筑、测量、天文、运输、医术……都是国家所需要的专业人才!
巴陵公主在一旁笑吟吟的给两人剥着瓜子放入碟中:“雉奴从小就聪慧敏捷、胸有大志,这回去了天南之岛正该一展抱负,虽然离大唐远了一些,却也算是得偿所愿。”
李治点头:“再不能比这更好了。”
虽然心中仍有不甘,但走到今时今日这步田地,确实再不敢奢求更多。
而后他转头看向房俊,好奇问道:“怎地感觉姐夫对我亲近了许多?”
一直以来,他都极为努力的想要与房俊交好,希望能够由此得到房俊的支持,进而在争储的斗争中占据上风。
奈何房俊对他颇为冷淡,既不似对李承乾那样不惜顶撞太宗皇帝也要鼎力支持,更非对待李泰那样掏心掏肺,好像很是嫌弃甚至有点厌恶……
这令李治很是不解,一向受到父辈、兄弟、姊妹喜爱的他感受到严重挫败。
房俊笑吟吟没有说话,喝了口茶水,这才缓缓道:“我之所以疏远殿下,皆在于皇位之传承,所谓纲常有序、抵顶乾坤,‘宗祧承继’是自古以来的传承法则,倘若轻易践踏、破坏,后患无穷。”
他看着李治,续道:“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单纯以做皇帝而论,殿下或许要比陛下更为合适。”
李治有些得意,虽然今生早已与皇位无缘,但能够得到房俊的肯定依旧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当年父皇也这么认为!”
房俊却有些古怪的看他一眼:“殿下以为当初太宗皇帝之所以几番意欲易储,是看重殿下的能力?”
李治不解:“难道不是?”
“呵!”
房俊轻笑一声,直言不讳:“殿下谬矣!太宗皇帝雄才伟略、烛照万里,之所以易储是觉得陛下宽厚、仁和、且有几分优柔寡断、性格软弱,不适合做一个天子。而魏王固然才能卓着,却戾气稍重、华而不实,唯有殿下你既能隐忍为先、窥视良机,又能杀伐果断、不拘纲常……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资质。”
“噗嗤!”
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巴陵公主忍不住笑出声,而后含羞带恼的轻轻拍了一下房俊胳膊,嗔道:“哪有这么说人的?二郎过分了!”
李治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已经黑了,不理会两人打情骂俏,忍不住拍案而起。
“来来来,你给本王解释解释,什么叫‘隐忍为先、窥视良机’,什么又叫‘杀伐果断、不拘纲常’?!”
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慢悠悠喝着茶水:“说你‘隐忍为先、窥视良机’,是指你最擅讨好卖乖,将自己打扮成一副温和善良、孝悌兼具的模样博取长辈欢心,迷惑兄长敌视。”
李治面皮抽动一下,放在以往他宁死也不肯承认,但如今既然已经即将出海就藩,遮掩狡辩似乎已无必要。
而这句话的确是对他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行事作风最好的诠释。
他咬牙道:“行,这句我认!”
巴陵公主略感惊愕,一双美目睁大看着李治。
一直以来,所有人对于李治的评价都缺不了“温和无害”这样一个观点,然而现在李治却承认这都是他装出来的?
李治不理会巴陵公主的惊诧,他有些破罐子破摔:“你说我擅长装样子我认了,可‘杀伐果断、不拘纲常’又是何道理?”
何谓“纲常”?
天地为纲,君臣为纲,父子为纲,兄弟为纲。
这是说自己杀气太重、六亲不认?
这个他不认!
房俊放下茶杯,叹口气:“到了今时今日,殿下出海就藩无可更改,重回大唐几乎再无可能,可否仅凭本心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治道:“你且问来,我定直言不讳。”
“好!”
房俊问道:“倘若当初你被册封储君、之后更登基即位,你当如何处置太子与魏王、吴王?”
李治下意识就要说“自是兄友弟恭、一世富贵”,但话到嘴边,却忽然噎住。
自己……到底会怎么做?
当真兄友弟恭、允兄长一世富贵吗?
即便他肯,兄长们肯吗?
万一兄长们心有不甘,他又该怎么办?
是防范于未然,还是坐以待毙?
一系列的问题,最终还是回到那个最基本的原点——宗祧承继。
不是顺位继承,便失去法理上的根基,一时幸进也必然要面临各种各样潜藏着的危险。
房俊见李治面色变幻却并未出言否认,对他的评价略有提升:“当年太宗皇帝所面对的便是此等进退维谷、取舍两难之境地,按部就班、顺位继承,则太子能力上有所欠缺,非明主之像;立魏王为储,则将来必将血溅宫闱、手足相残;倘若以你为储君,虽然看似平和、兄友弟恭,但无论太子还是魏王、吴王,每一个能够有资格威胁皇位的人都将一一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暴卒而亡……”
历史上就是这样的状况。
当太宗皇帝对太子已经完全失去信心,册立另外两位嫡子也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权衡,最终在“魏王登基大开杀戒”与“晋王登基逐步剪除”之间选择了后者。
太宗皇帝当世人杰,又曾在最为凶险的夺嫡之战中胜出,岂能不知一个“非顺位继承”的皇帝上位之后会怎么做?
看他如何对待李建成的子嗣就知道了。
或许唯一的指望,便是希望“温和善良”的雉奴能够心软一点,不至于似他当年那样将兄长的血脉斩草除根、彻底断绝……
事实上,一切正如太宗皇帝之预料。
李治张口欲言,却又觉得没必要狡辩,可这个问题直指本心,令他心神震动、冷汗涔涔。
好半晌,他口干舌燥:“父皇……并没有错。”
出乎他的预料,房俊并未对此反驳,反而颔首予以认同。
“站在皇帝的角度,太宗皇帝肯定没错,一个能够将李唐江山经营得更好、将皇权传承下去的皇帝胜过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们因此兄弟阋墙、手足相残,都无足轻重。”
“但是!”
房俊加重语气:“对于天下人来说,却是完全不必要的内耗,凭什么让整个天下席卷入你们李唐皇室的皇权传承之中?”
李治是个极聪明之人,话说到这里,他自然而然的便接上那一个早已成为天下舆论焦点的话题:“所以天下到底是李唐之天下,还是天下人之天下?”
在太宗皇帝看来,天下是李唐之天下。
所以他要确保即位的皇帝拥有卓越的政治智慧、强硬的军事手段,能够将皇权紧紧攥在手中,手执日月、掌握天下万民的生杀大权,只要这个目的达成,再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而对于房俊,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皇权并非皇帝之专属,更非为了统治天下人而存在,而是要为天下人谋福祉。
皇帝是否雄才伟略没那么重要,因为治理天下靠的是制度,而非君王之贤愚。
这并非谁对谁错的问题,不是房俊是忠是奸的问题。
这是理念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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