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昏黄的灯光不安地摇曳，将大长老枯槁面容上的每一道沟壑，那些岁月和苦难共同铭刻而出的裂谷，都映照得晦暗深沉。
而伴随着回忆的加深，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破碎的风箱中艰难抽出。
“那场祭祀……”大长老的嗓音嘶哑得厉害，从牙缝中蹦出的每个音节都磨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仿佛仅仅是回忆那场灾难，就要几乎将他整个人彻底压垮。
“我们倾尽了全族的希望，由于没有安莉洁你的存在，也没有神谕降临的新圣女的我们，缺少了能沟通神印并传递我们信仰的‘容器’。”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石椅的扶手，指节嶙峋发白，仿佛正承接着无形的重压。
“所以，祭祀仪式只能由我主持，以我的元力为引，试图连接起所有族人的信念，去叩响那扇被我们仍然坚信存在的神使之门。”
他浑浊的眼珠失焦地望向空中，倒映出早已熄灭的火焰与幻灭的希望，语速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从灵魂的伤口中生生挤出。
“那一天，全族齐聚于圣坛之下，圣火燃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烈，几乎要灼伤天空。
而在圣坛下，聚集的圣山子民诵念祷文的声音汇聚成浩瀚的洪流，震彻云霄。
圣坛上的我，则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那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庞大到令人战栗的信仰之力。
它们如同万千奔涌的江河，通过我这具孱弱的躯体和脆弱的经脉，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的损伤。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在以我自身为媒介的催动下，磅礴的信仰之力疯狂涌向圣坛中央，即那枚沉寂了太久的神印中……”
话语在此刻停顿，大长老的胸膛剧烈起伏，沉浸在那短暂而虚幻的荣光里。
“然后，令人惊喜的一幕出现了，在信仰之力的加持下，它亮了！”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迸发出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尖锐的激动。
“那枚象征裁决神使意志、承载我族信仰的神印，它真的焕发出了光芒！
在没有安莉洁你的情况下！
那道光芒，是如此璀璨，如此神圣……仿佛希望本身般触手可及！
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所有人都再次相信了……”
然而，大长老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被一声近乎呜咽的悲鸣切断，密室内死寂得可怕，唯有他破败的喘息声在回荡。
“但是……但是啊！”紧接着，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头顶的密室天花板，眼中爆发出纯粹的恐惧与难以置信，干枯的手掌在空中徒劳地抓握着，仿佛想拦住那毁灭的一瞬。
“就在那光芒达到极致、最耀眼的顶点时，一声刺耳无比的碎裂声划入了我们耳中。
就像一道为我们所有人敲响的丧钟，猛地从圣坛中央炸开。
紧接着，那道神印……”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无声地漫过深刻的皱纹，痛苦的双手掩面，泣不成声道。
“就在我们最虔诚的注视下，崩碎了。
没有任何征兆，裂纹如狰狞的黑色闪电瞬间爬满它。
然后，嘭然一声，神印就化为了漫天齑粉。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老泪纵横，哽咽得无法继续，只能用袖子徒劳地擦拭着脸颊，但新的泪痕又迅速蔓延开来。
“希望有多巨大，绝望就有多彻骨。
那一刻……不光是主持祭祀仪式我，身体受到了信仰之力的巨大反噬。
更重要的是，我也清晰的感受到几乎在场所有人的信仰，都随之彻底崩塌了。
圣坛之下，先是死一样的寂静，然后，就是无法抑制的崩溃与尖叫。
我们，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指引和微薄的希望。”
他努力平复着汹涌的情绪，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能继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自此，圣山一族内部的信仰彻底崩塌，以前绝对多数的保守派裂开了无法弥合的深渊。
有人主张坚守，自欺欺人地说那或许是神使降下的、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考验；而更多的人陷入彻底的迷茫，认为信仰已死，圣山一族失去了存在的根基。
更有甚者，认为我们已被彻底抛弃，转而投向其他的外部力量，以寻求庇护……
冲突、猜忌、迷茫、背叛……圣山一族三年一来积蓄的矛盾全面爆发，陷入了内乱的炼狱。
曾经的兄弟姐妹，因理念不同而互相仇视，直到矛盾激化到彻底不可收拾，让这片圣洁的雪地沾染上了血腥，引来了外部的嗅着血腥味的秃鹫。”
说到这里，大长老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试图凝聚起一丝往日的威严，却迅速被更深的无力感吞没。
“虽然我靠着威望带走了大部分的圣山子民，并通过暗中调查，发现其中一支势力隶属影军，他们行事诡秘狠辣，目标就是想要占领并开发冰岛之星。
但真正令人不安的，是另外两支不明势力。”
看着面前的安莉洁，大长老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困惑与警惕。
“他们的来历极其隐秘，即使我动用了一切残存的情报网络，至今……也未能查明他们的根底。
而他们的目的，更难以捉摸似乎并非单纯为了土地或奴役。
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与这片土地本身，或与……某些更古老的、我们不曾触及的秘密有关。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想到了你，或许和三年前一样，是冥冥之中的神意，让我总觉得在你的身上可以找到答案。
但和三年前不同，现在的我却已经没有心情和底气，将整个圣山一族的未来作为赌注，放任去相信你能探寻这个答案了……”
漫长的叙述抽干了他最后的气力，大长老猛地瘫靠在冰冷的石椅背上。
昏黄的灯光下，他如同一盏油尽灯枯的老烛，只剩下眼中那一点微弱而不甘的光芒，死死锁在安莉洁身上。
“安莉洁……”注视着面前沉默的安莉洁，大长老的声音沙哑破裂，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哀鸣。
“你已经看到了！你也都听到了！
圣山一族……现在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再后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向前倾身，灯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形同骷髅。
“我们再也不需要任何的答案，我们需要的是希望！
哪怕只是一个谎言！一个由我们亲手编织的、美好的幻影！它也能让濒死的族人重新凝聚起来，让他们有勇气走下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猜忌和内斗中流干最后一滴血，成为这宇宙之中默默死去的枯枝烂叶！”
他颤抖地伸出手，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安莉洁的衣角，眼中燃烧着一种病态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所以……我恳求你！安莉洁！我的圣女！
这一次，不要再像三年前那样任性！留下来！在明日的大典上，配合我！
用你的力量，用你那从大赛归来后更强大的元力，引导族人的信仰，让它汇聚……
然后，由我…由我们来伪造一道‘神谕’！一道你从那凹凸大赛中，得到的裁决神使并未抛弃我们的神谕！
这是唯一能暂时稳住局面的办法了！为了圣山一族的存续，这虚假的希望，作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密室内，只剩下他粗重急切的呼吸声，如同困兽的哀嚎。
他死死盯着安莉洁，期盼能从她那蔚蓝色的、冰封湖面般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动摇。
然而，安莉洁只是静静地回望，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宁静，甚至带着一丝穿透一切的悲悯，仿佛在无声地抚慰一颗被恐惧和执念彻底吞噬的灵魂。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的坐在那里。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大长老眼中那点期盼的火焰，如同被冷水浇熄，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被彻底拒绝后的死寂与狰狞。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子，依靠着石椅，佝偻的脊背因为某种冰冷的决绝而重新绷紧了一丝虚伪的强硬。
此刻，他脸上所有的哀求之色褪尽，凝固成一种不容置疑的、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威严。
“呵……”突然，大长老发出一声干涩凄凉的冷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明白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毫无改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严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巨石，重重砸向安莉洁。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了。
安莉洁！我是圣山一族的大长老！只要我还存活于世一天，我就必须为整个族群的存续负责到底！
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包括你在内，毁掉延续它的最后机会！”
“无论如何，明日的祭祀大典，你必须出席！你必须按照我的指示，引导信仰，‘接引’神谕！
这不再是请求，而是命令！是身为大长老的我，对你——圣山圣女，下达的最后指令！”
他枯槁的手死死攥住权杖，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惨白，身体前倾，形成一种沉重的、压迫性的姿态。
“倘若你再次拒绝，依旧固执己见……”大长老的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痛苦，但最终被冰冷的决绝彻底覆盖。
“那么，为了再团结起大多数人，我也只能用个人作为团结的代价，来换取那一个让圣山一族重新凝聚的机会！
希望你不要逼我……”
话语中的威胁，如同密室骤然降临的严寒，冰冷刺骨，再无半分回转的余地。
他将最终的选择权，连同这巨大的压力和冰冷的绞索，一同抛给了在他面前始终沉默的圣女。
随后在安莉洁的注视下，大长老走出了密室，在向守卫下达监视住安莉洁的死命令后，便不再犹豫，迈步离开了这里。
当厚重的冰石门再次关闭，许久之后，密室内凝固的寂静几乎化为实体，唯有安莉洁轻浅到近乎虚无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周身的气息不再如往常般平静无波，而是隐隐透出一种紊乱的、冰层下暗流汹涌的波动。
就在这无声的压抑攀升至顶点时，一抹温和却不容忽视的金色光晕，倏然从她怀中透出。
那光芒起初微弱，如同冬日雾霭后朦胧的日轮，随即迅速变得清晰、稳定。
紧接着，一枚古朴的金色石板自行浮出，悬浮于安莉洁面前，它的表面流淌着液态黄金般的光泽，散发出一种悠远而平和的气息，与这间闭塞冰室的绝望格格不入。
这正是当初菲罗斯送她回到冰岛之星的那枚石板！
此刻，安莉湛蓝的眼眸微动，视线聚焦在面前的石板上，她的目光穿透了石板的实体，凝视着身在石板之后的那道金发身影。
良久，她轻声开口，嗓音依旧空灵，却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了然。
“让我看到现在圣山一族的一切，这就是你送我回到冰岛之星的目的吗？”
听到安莉洁的声音，石板周身的光晕如水波般荡漾了一下，紧接着，菲罗斯的声音直接在她心间响起。
“是的。”他的回答简洁而肯定，没有丝毫迂回。
“所以，在亲眼目睹这一切后，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准备顺从你的大长老吗？”
安莉洁沉默了极短的一瞬，随后，微微地摇了摇头，虽然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顺从与欺骗，这二者从未是她的选项，也永远不会是。
而一旁石板的光辉也稳定依旧，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平缓却直指核心的再次发问道。
“那我换个问题。既然你的回答依然是‘不愿意’，那你是准备像三年前一样，沉默着不说出真相。
还是选择在明天，将你所知的一切坦然告知他们，彻底打碎他们心中对裁决神使最后的滤镜与幻想？”
然而面对菲罗斯的这一次追问，安莉洁没有回答。
她只是垂下了眼睑，更深的沉默笼罩了她，如同冰岛之星终年不化的冰雪。
紊乱的气息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微蜷缩，透露着内心的挣扎。
而一旁代表菲罗斯的金色石板静立空中，仿佛一位耐心的观察者，它没有催促，只是散发着恒定的微光。
片刻后，菲罗斯的声音再次在安莉洁的心间响起，已然已经洞悉了一切。
“看来，大长老的那些话，你确实听进去了。”菲罗斯的声线没有丝毫变化，却精准地剥开了安莉洁沉默的外壳。
“你也看清楚了他这一次的决心，绝非是什么虚张声势。
所以，你在担心，担心如果自己再次拒绝配合，并且依旧选择和三年前一样的沉默，不解释一切的真相。
那或许这一切真的会如他所说，你的态度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圣山一族彻底推入内乱与毁灭的深渊。
但你也在担心，如果不隐瞒这一切，真将你当初了解到的，这冰岛之星上的残酷真相全盘告知圣山一族的子民，无异于直接粉碎剥离了他们存在的意义。
这或许可能激发他们自强不息，走出自己的路，但此举更大的可能，走过这一遭的你也已经亲眼认识到了，可能会带来的是彻底幻灭，摧毁整个圣山一族。
所以，现实和理想的差距，让你迷茫了……”
听到这里，安莉洁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她缓缓地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又轻轻地、沉重地叹了出来。
那叹息声中承载了太多东西——对只有她了解到的残酷真相的无奈、对蒙蔽在巨大谎言中的族人的悲悯、以及对冰岛之星未来的深切忧虑。
最终，她重重地点了下头，承认了菲罗斯所说的一切，就是她最大的担忧，也是让她感到迷茫的桎梏。
“既然如此……”而看到面前的这一幕后，菲罗斯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满意的韵律。
“为了能让你真正遵从自己的内心选择，这一次的选择，就让我来帮助你吧！
但之后的一切，就需要你自己了！”
听到这个回答，安莉洁蓦地抬眸，冰蓝色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微光。
“帮助？”
然而，面对安莉洁的疑惑，这一次的菲罗斯没有直接回答，面前石板光辉迅速收敛，凝聚成一道无比纯粹的金色流光。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遵从你的内心即可！”
那带着一丝莫测意味的声音留下这最后一段话后，金色流光便如离弦之箭，透过厚重冰石门的缝隙，消失在了安莉洁的面前。
而安莉洁只是沉默的注视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切，只不过，此时她那冰蓝色的双眸中的迷茫已经褪去，映射出点点宛如金色星屑的光芒。
“这样吗？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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