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独山村连续遭鬼子骚扰，让时光十分烦恼。第二天找来秦大富，问炮弹藏在横山洞是否安全？
秦大富答，本来以为放横山洞很保险。哪晓得，侦缉队顺着被踩到的茅草要上山，亏得陈家财引狼群堵在山道口。侦缉队一看有狼，溜了。奇怪的是，随后又来三十多便衣，对山道上的狼群开枪，估计想吓跑野狼。跟着发生了惊奇之事。头狼低嚎一声，几十匹狼眨眼间消失，等到这伙便衣反应过来，已被撞倒在地。狼也厉害，一口封喉。有的下巴都啃掉了。没死的跑得比兔子还快。陈家财掩埋野狼时，才发现这伙便衣是鬼子。惊奇的是，掩埋野狼时，大概有七八十匹野狼站在远处嚎叫，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还有更稀奇的，早上再去查看，二十多鬼子尸体不见了，跟着拖痕血迹一路查看，竟被拖进了深山。陈家财判断，横山狼真生气了，连骨头渣子，都不给他们留下。
两人说笑一番，时光要他带分队将炮弹移至后山洞，让其余人回来。他留下等余副队长和小龙过去，再挪个地方。又让人喊来陈家财，问他横山狼究竟咋回事，他真有那本事吗？
陈家财笑笑说，不要听他们瞎吹，队长是本地人，对这山里也清楚。横山山脉蜿蜒上百里，飞禽走兽多得很，山上狼多也很自然。横山狼很狡猾，大白天很少出动，晚上也很少单溜。据我观察，它们纪律很严，头狼是绝对权威，不出动便罢，一出动至少三十匹以上。它们有灵性，很通人性。我六年前在山里养伤，遇上一匹刚出娘胎没几天的狼崽子。看它饿的直叫唤，我将干粮喂给它；看它冻得直哆嗦，我又拿衣服裹着抱它睡。几天下来，已跟我形影不离，难舍难分。我送它几次，它都又跑回来。半个月后，我正跟狼崽子逗乐，发现不远处有一双绿光闪烁，仔细观察是一匹很大的狼。不夸张地说，有半人高，正盯着地上直蹦直跳的狼崽子。我担心它攻击我，便让它过去。老狼和狼崽子十分亲密，叼着它一甩头，狼崽子已在他背上。老狼一步三回头，看得出它对我和善的眼神。之后，隔三差五，游击队驻地，常有被咬死的野兔山鸡。还有一次，还是那狼崽子，不知怎么回事被卡在岩石缝里，我发现后打算看看老狼怎么营救。几匹成狼上拽下拱不成，围着它急的打转。我不管它们能不能听得懂的话，边说边上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狼崽子救出。看它一条腿受伤，当时的独立团领导还让卫生兵帮它消炎包扎。你看过狼磕头吗？四腿向前，整个后身坐地，脸贴在地上。余副队长说这是狼磕响头。通过我的观察，狼是认得人的。游击队的善意，野狼都很清楚。常处深山，双方一直相安无事。两年前，我又碰到狼崽子。让我惊奇的是，它长得又高又大，彪悍的很。估计它真要袭击我，我都不是它的对手。它坐在我跟前，眼神十分温和。我为了排泄心中的恐惧，跟它说了不少，什么不要伤害山里人等等都说了，它好像都听懂了，舔我手，拽我去了几丈外的地方。到那儿一看，更让我惊奇，七八匹狼叼着野兔山鸡放跟前，我明白它们的意思，只拿了一只山鸡。看样子，我救的那只狼，已当了头领。后来就忽发奇想，看看我跟它联络灵不灵，学狼的呼唤，还真灵。那一年，游击队被国军包围，就是它听到我呼唤，带狼过来偷袭了国军，帮游击队解了围。正常情况下，只要你不惹他，便相安无事。昨晚的事我看的清楚的很，是日本人先开枪伤 了狼，惹毛了野狼。头狼一声低嚎，全消失在草丛里。接近到一步之遥，猛地窜出，直奔咽喉。日本人刺刀捅死了十几匹。我看了心里很难过，虽然是畜生，那场面确实惨烈、悲壮。我在想，队长不是要打造“独山魂”么，游击队也应学习野狼的野性和血性：血战到底，血债血还。
时光已惊愕地呆在那儿，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
六
苏鹃对攻打日军假毒气弹中转站失败，心存内疚。时光决定打，她当时就深感不安，但最终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同意了。她痛定思痛，认为还是城里的情报工作薄弱，如果城里地下党再作进一步分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再次跟时光说了去城里的重要性。说春兰要去城里舅舅家，自己考虑再三，觉得有必要跟她一起去，做通她舅舅的工作，有了准确的情报，就可以避免再次被骗。
时光急忙说，不用去了，他已派水师傅带师兄弟几个去城里筹备，到时一同向县委汇报。
苏娟听他这样说，怏怏地走了。回到宿舍，见曾子萍坐床上发愣，问她怎么回事？
曾子萍正为自己的执拗引起的后果懊悔不迭。几天前，她为游击队制作军服之事，带孟小冬进城买布，去了新开张的“福来布庄”。昨天，秦大富带人按照约定，将布匹一捆不少地扛了回来。事情办的干净利落，应该高兴才是，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前后和傅来会面已有三次，前两次见面很顺利，而今天却因自己的原因闯了祸……
上午八时左右，她盘了长发，换了一身装束，带孟小冬再次进城采购买针头线脑。
孟小冬告诉她，昨天取货回去，他落在后面方便，发现布庄小老板鬼鬼祟祟跟踪，自己故意咳嗽，他才回头。
曾子萍听罢一愣，她通过两次接触，对小老板已略有好感，聪明伶俐，朝气蓬勃，待人和气，尤其是他杭州口音，让自己心里自然生出几分亲近感。得知他竟跟踪自己，顿感这个小老乡很诡异。她性格使然，必须弄清他究竟是什么人。遂让孟小冬先回去。
孟小冬担心她的安全，建议回去跟时队长汇报再去，她若出事，自己不好交代。看她眼神坚定，只好说他在外面放风，有情况就喊卖百货的号子通知她？
曾子萍这才展眉浅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孟小冬浑身麻酥，心跳加速，看她动身慌忙挑起担子跟上去。
仲冬的早晨滴水成冰，街上踽踽独行几人。孟小冬掏出烧饼啃一口，留意着布庄大门：她已进门，估计小老板在家，吃完烧饼不出来，自己就可以先回了。忽然，布庄对面小二楼出来一人，悄悄接近布庄，歪头朝门里张望。他估计已有人监视布庄，边走边喊：“针头线脑小百货……。”
孟小冬没想到，他走后，监视的便衣被带进小林办公室报告：布庄又来一女人，不能肯定是之前见到的女人。
小林立即兴致勃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布庄女人的？
便衣说，前几天的一大早，有一男一女进了布庄。看上去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和伙计。进店很长时间才出门，看上去傅老板和女人谈的很开心。当时他就疑惑，两人空身进出，要么是走亲访友，要么是预定货物，便格外注意布装。前天晚上听店里伙计说，傅老板去杭州进货，明天能回来。可傅老板坐着卡车回来，只搬下四匹布，这有点不符合常情。四匹布，轿车就可以带过来。一定是货物在路上什么地方卸了。于是，就赶过来汇报了。
小林默默点头，很显然，女子前来订货，约定在城外某地交接。问题是女子接收货物后的去向，布匹属战时严控物资，一车布可不是小数目，女人会不会是抵抗组织采购之人？他问便衣，若再见那女人，能否认的出？
便衣为难地说，开始没在意，感觉上她长发飘逸，很漂亮。事后回忆才开始怀疑的。
小林想，夺回炮弹的行动是秘密进行的，游击队却能了如指掌，抓获女政委也是极其隐秘的行动，却被精确的算计，城里一定有游击队的眼线。父亲的叮嘱有道理，自己也对傅来这个时候来广县开布庄很怀疑。他直感，去布庄的女人有问题，决定亲自去掀开她神秘的面纱，一睹庐山真面目。
七
傅来刚用过早餐，见曾子萍怒气冲冲地进门，不知所措。
曾子萍正待责问，听到街上传来孟小冬的百货号子，咽下要责问的话，说她进门被人跟踪。
两人分析，小林已盯上了布庄，急忙商讨对策。办法尚未想出，大厅里伙计算盘打的啪啪响。傅来知道小林来了，连忙跟曾子萍耳语。
门外的小林，手势制止了伙计的招呼，蹑手蹑脚走到后堂门边，从门缝朝里看去。
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背对着门，正在闲谈。听了几句，得悉是傅来姓曾的未婚妻找来了，蹊跷的是两人订了婚，却未曾谋面，看样子是未婚妻对他只身在外不放心，来搞突击检查。自己想好的几个疑问，都被傅来问了，答案也没什么破绽。但他仍无法对傅老板释疑，现在又来一个，实在可疑！正准备进去问个明白，傅来的一句话，让他停在门外。
“你不要急着走，停一会，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小林少佐，布庄生意，都承蒙他关照。然后开车送你回去。”
门外的小林点头，看来没必要进去问，以免引起对方的怀疑。等他们去办公室，再不显山不露水地试探比较适宜。见伙计过来，示意不出声，悄悄地出了门。
傅来引曾子萍上车，发动后朝东门驶去。
便衣过来问车子要去哪儿？听伙计说好像要去拜访少佐，吹着口哨去了怡春园。
小林回到办公室，已经准备了几个问题让傅来二人回答。相信自己几个陷阱似的问题，一定会让她原形毕露。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想可能在准备礼物，中国人就是繁文琐节太讲究。
又过去半个小时，他有些莫名的焦躁，让手下看看大院门口有没有车辆过来。
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他急了，让监视的便衣过来汇报情况。
不一会儿，便衣屁颠屁颠进门，小林急不可待地问：“你的，有没有看见布庄傅老板出门？”
便衣不解地说，长官离开后不久，他们便上车走了。他还问过伙计，他俩要来拜访长官的呀，怎么？没来？
小林吩咐他去查问一下各个城门，有没有轿车出城！
八
曾子萍苦恼与傅来默契地演了戏，暂时骗过了小林。估计傅来送自己出城，已加重了小林对付老板的怀疑。这场戏没了下文，无疑将傅老板推到了危险的境地。让她更烦恼的是，竟然在演戏中惊奇地发觉，布庄小老板，就是姑妈跟自己提过，并订婚的未婚夫。想想，真是不可思议，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巧遇，真乃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此刻，她还不知道，自己从此将跟这人长期相处。这种安排，不是哪个有意为之，而是命中注定的。她此刻只知道追悔，自己的一时好奇，竟带来如此大的麻烦！傅来的自作聪明，又弄的彼此骑虎难下。如果因她而让他陷入困境，感觉有点对不住他。她不想欠他的情，想继续将这场戏演下去，帮他渡过难关。想过后又自问，这场戏就这样一直演下去？她摇摇头，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又想起了时光，跟他在一起，就有莫名的亢奋，就会感觉这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她不想放弃努力，曾想过先配合傅来将戏演下去，待小林解除了对傅来的怀疑，再找个理由回来。未婚妻嘛，一言不合，分道扬镳也正常。可是，这一去真的能顺利回来么？即使能回，什么时候呢？凭女人的直觉，时光好像对老乡姐姐有点意思。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会不会因此而失去他？
对于时光，她有着难以言表的情感，有对父亲般的依赖，也有对兄长般的信任，更有对他波涛汹涌的激情。可是，她最近忽然察觉相互之间还隔着一层什么，总有渐行渐远的感觉。那天时光提及对军统没好感，她心情竟毫无来由地黯然下来。她似乎看见横亘在与他之间无形的高墙。不！是一条很难逾越的鸿沟。还有一次夸他聪明时，不经意地流露出他如在国军将会大有用武之地的意思，看他当时警惕的眼神，后悔的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真是蠢的伤心，你说这些，不是引导她怀疑自己策反她么？我做梦也不会生出这想法的呀。唉，做人真难，做女人更难！
她想，时光与自己若即若离，可能是寒蝉她身份，可以理解，毕竟阵线不同。可她真为自己憋屈：我除了是一名抗日军人，其他什么都不是。这般熬心，岂不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她又怀念起军营那短暂的美好光景：脱离了寄人篱下的环境，来到部队心花怒放。感觉自己犹如逃脱樊笼的小鸟，自由翱翔。偶遇肖阳时曾对他很青睐，后来就有“金童玉女”的传说，自己也偷偷憧憬着和他的未来：郎才女貌，同一阵营，志同道合。尤其喜欢看他跟女孩子接触时的那种腼腆。她喜欢那种身心愉悦的朦胧感觉，只是出于女孩的矜持，不好主动接触。她也知道他内秀，不善取悦女孩。但少有的交谈，还是能意会到他的关爱。广县相遇，她喜不自禁，终于有了跟他朝夕相处的机会了，甚至还感觉自己因祸得福。可不知为何，他忽然对自己又不冷不热，礼貌而疏远起来。思有所悟，结论是他与军统有隔阂，会不会也因怀疑自己身份所致？她不明白，不要说自己不是，是又怎么样？朱少波不也打鬼子吗？他又为何如此忌惮军统身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真让人无措。她恨不能大声呐喊：我不是军统！我不是！唉！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思来想去，她还是想鱼和熊掌兼得：先帮傅来，尽快回来。
九
苏鹃见她精神萎靡，没有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歪头看她说：“老乡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两天凤凰出巢，遇上白马王子，对不对？不要不承认，你看屋外的树在随风摆动吗？其实，树没动，风没动，是你的心动了。”
曾子萍看她故弄玄虚，没理睬。苏鹃又很是夸张地屋内踱步，还念念有词：“妹妹已为情所困，心中已有人，复又遇旧人，不知谁是有缘人，难解难分愁煞人。”说罢，自己却坐沉默了。她想起了日夜牵挂的程虎。又想起跟春兰之约，翻箱倒柜。找到日本和服匆匆离开。
曾子萍仔细琢磨她话中之意，知道她已洞穿了自己的内心。既然都明白了，那就开诚布公地找时光谈谈，看他什么态度。
时光看她精神萎靡的样子，问她是不是还在为今天遇险的事烦恼？
曾子萍心里嘀咕，怎么感觉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似的？难道自己的心思写在了脸上？她说，为了帮自己脱身，傅来帮她在小林面前演了戏。估计小林会调查她的情况找傅来的麻烦。但他们只能查到她参加一个商业电讯培训班为止，所以……她低头说，因她的过错导致傅来如履薄冰，她不想因自己的鲁莽，让他受牵连，更何况是未婚夫。
时光接着猜出她的想法：“想干脆假戏真做，继续演下去？小林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你那点事瞒不了多久，日本人的情报机构也不是吃干饭的。一旦露出破绽，会死的很惨！我虽钦佩你的侠胆柔情，但作为友军、老大哥，建议你慎重，打消此念头。”
曾子萍苦笑道：“我当初参加川军的目的，是想从此远走高飞，像浮萍一样浪迹天涯。可造化弄人，抗战爆发，我又绕回来了。历经磨难又回到原点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有我知道。落难独山村，遇见你才渐渐看到了希望。我钦佩你，感激你，有时甚至都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想法。但我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时光早已悟出她的暗示，考虑她对自己的热情，纯属冲动好奇，寄人篱下的身世渴望得到亲情，尤其想得到年龄大一点的呵护，和晴子一时的冲动别无二致。曾想找个机会和她说清楚，又怕伤了她，刚才她似乎挑明了，现在应该跟她说清楚了。
曾子萍看他低头沉思，很失望，让他不必说了，现实很残酷，两人不同阵营，他甚至还怀疑她有军统背景。见他无言以答，她心在哀鸣，仿佛听到自己内心的哭泣声。她还想作最后的努力，说她努力过，现在想通了，即使她敢，他也不会干的，起码是现在。因为他身上担负着抗日救国的责任，这也是自己最欣赏他的地方。她对他的感情，相信他会感同身受，是不是？两颗水汪汪的大凤眼期盼地看着他。
时光支吾：“你，我……，但是……我……”
还是失望，曾子萍内心的火焰在一点点地熄灭，心里渐渐平静。微笑着打断说：“不要‘但是’了，我这几天思来想去很惭愧，国家已经面临着亡国灭种的紧急关头，个人的事应该放一放。既然生在动乱的时代，就应该和大家一样，勇敢地担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
显然，她在给自己台阶下：“川军阻击战的惨烈，我是历历在目。到了游击队，每天都有人牺牲，让我震撼。我不恋家贪生，我追求的人生应充满激情，无论是活着，或者死去，都要有价值，不然枉我一生。只要活着，我就应让生命之花怒放，而不管我能活多少年、多少天。我的一生应该是泰戈尔说的那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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