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低垂着头,静静盯着自己保养得宜的双手。
彼时的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国母,而不是被幽禁了多年的、不废而废的景仁宫皇后。
不过,也快了 。
宜修回想起这一生的坎坷,弘晖不治而死,丈夫刻薄寡恩,父母亲缘浅薄,还有汲汲营营了一辈子,到头来终成一场空的荒谬。
她忽得笑了起来,笑声凄凉绝望。
正在愤怒输出的皇帝被这突兀的笑声打断,愣了一瞬,怒意随之升高,高喝道:
“宜修!你个毒妇!竟还有脸笑!”
宜修的笑声越来越大,边笑,边撑着身子站起来。
跪了这许久,腿脚早已麻木。
皇帝的怒吼在耳边回响,宜修却充耳不闻。
她靠着柱子,略微喘息恢复了力气,而后,抬头,望向高台上那个隐在背光里的男人。
这殿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奴才们鹌鹑似缩在殿外,不敢打扰这对尊贵的帝后。
哪怕是苏培盛,哪怕他早已倒戈永寿宫,哪怕宜修早已失势。
主子便是主子,只要一日是主子,就没有被奴才作践的道理。
宜修冷冷的勾起唇角,“皇上说,纯元是本宫的亲姐姐,是吗?”
皇帝怒而不语,望向宜修的眼神阴狠冷漠。
“呵”
“八、九、十和十四,也是皇上你的亲弟弟啊!”
宜修眼里的讽刺越积越多,“怎么,姐姐抢走了我的丈夫、地位,害死了我的儿子,我杀了她就是罪恶滔天?八爷和十四只是和你抢皇位,还抢不过你,却落得个惨死宗人府,圈禁皇陵的下场”
“臣妾与你相比,倒算是仁慈了!”
“十四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
“放肆!”
皇帝用力扫落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巨大的愤怒让他剧烈喘息。
老八?十四?他们该死!
胆敢和自己抢皇位的都该死!
多年夫妻,只消看上一眼,皇帝的想法宜修便能猜到七八。
“哈哈哈!”
“胤禛啊胤禛,我们,是一样的人”
宜修癫狂的笑着,“我们才是最配的!我是庶出,你也是庶出!我恶毒如蛇蝎,毒害姐妹生灵;你刻薄狠毒,罔顾君父意愿,残害兄弟!”
“你看看先帝的几十个儿子,如今都被你作践成什么样了?”
他日史书工笔,会写我乌拉那拉宜修为后不贤、心狠手辣;而你胤禛!更是不遑多让!”
“刻薄寡恩?残害手足?矫诏篡位?”
宜修知道,矫诏篡位此话一出,她离死也不远了。
可那又如何呢?
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了,就看看她那位好姑母,能把她的命留到几时吧!
“放肆!”
皇帝像个被捏中七寸的癞头蛇,双眸赤红,手中那串从不离身的十八籽早已飞了出去。
宜修偏身躲过,呼啸而过的厉风刮乱了她鬓边的乌发,“砰!”的一声,撞在柱子上,散得七零八落。
“你在气什么?”
宜修那股癫狂的劲过去,放下一切后,竟觉得皇帝这被踩中七寸的模样甚是可爱。
她年少时嫁入皇宫,陪了这个男人三十多年。
她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看见他这般失态是什么时候了。
是对柔则一见钟情的时候?还是柔则难产而亡那天?
宜修是真的记不清了。
反正快要死了,宜修无所顾忌,想把积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的都说出来。
“胤禛,你最爱姐姐,为什么要找个和姐姐那么像的替身宠爱?连她疑似红杏出墙也能放过呢?”
“你真的爱姐姐吗?与甄嬛不要脸的在佛前苟合时,你心里想的是姐姐吗?”
“姐姐的模样,你还能记起来吗?”
“是了,你有了年世兰,又有了甄嬛,想来是记不清姐姐的模样了”
“你的心啊,真宽,站满了那么多人”
“午夜梦回,你梦到的是柔则,还是年世兰?起身一看,身边竟是甄嬛,哈哈哈哈!”
“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奉若珍宝的龙凤胎,可真真切切是熹贵妃通奸得来的呢!”
“甘露寺,凌云峰,舒太妃,温实初,可还要本宫说得更详细些?”
宜修缓了缓,咽了咽口水,缓解干涩的喉咙。
“你以为这些年你子嗣凋零,都是我作的孽吗?
宜修嫌弃的挥了挥衣袖,
“你也不看看,这几十年里你后宫怀孕的人有多少个!”
“若说后宫里都被本宫动了手脚,那围房呢?那么多的宫女儿,本宫的手总伸不到养心殿吧?”
“种都没有,土地再肥沃,本宫有再多的打胎法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还有你的好额娘,本宫的好姑母,若无她相助,你以为本宫能顺利打掉那么多孩孽障吗?”
“姑母憎恶你!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她恨不得你去死!最好绝后给她的好十四腾位置!”
“皇阿玛好眼力,没把你记在孝懿仁皇后名下,免得她老人家在地底下都不安生!晦气!”
眼看皇帝已经在爆发边缘,宜修仔细想了想觉得也差不多了。
她上辈子被困在景仁宫里,消息有限,只能想明白这些事。
再多的也没有了。
殿门大开着,正好方便了宜修。
趁着皇帝被气到说不出话的功夫,宜修走出养心殿,环视着殿前低头侍立的御前侍卫们,神色淡漠。
明天,不,今晚,她说的这些话将会传遍满洲贵族、包衣各个家族。
她会被病逝,会被明旨废后,会被抹除痕迹,史书工笔再无她只言片语。
但皇帝会比她更惨。
他会永远的被钉在耻辱柱上,百年千年,后人评价他时,终归绕不过那些似是而非的丑闻。
这就够了。
宜修深吸一口气,对着黑漆漆的天空庄严跪立,“吾,皇后乌拉那拉氏宜修,正位中宫多年,未能尽到繁衍子嗣之责,倍感羞愧。熹贵妃贤良淑德甚于本宫,今日苍天在上,吾乌拉那拉氏特请废去皇后之位,幽禁宫宇,让位于熹贵妃,万望恩准!”
言毕,深深一拜。
这后位,是她先不要的!
今夜过后,她的好丈夫是先废了她的后位,赐死她,还是先去安抚满洲众臣、平衡朝堂、遏制流言呢?
宜修很期待。
侍卫太监们无一人敢拦着这位视死如归的皇后娘娘。
路上,遇到来送遗诏的孙竹息,宜修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回到景仁宫,宜修在那把象征自己地位的凤座前站立许久,身旁两个不起眼的老嬷嬷悄悄退了出去。
姑母啊姑母,你真是助我良多啊!
既如此,再助我一次吧。
宜修感叹道。
都不重要了。
宜修卸了钗环、旗装,焚香沐浴后,装扮上受封皇后那日的朝服凤冠,端端正正的坐在景仁宫,安静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皇帝被气得狠了,又被宜修自废的行为惊到,等他缓过来时,宜修早已扬长而去。
吩咐御林军团团围住景仁宫后,皇帝叫来了粘杆处。
…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皇帝瘫坐在龙椅上,像只破败的风箱,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她们怎么敢!她们怎么敢!
朕是天子!朕是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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