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五十，兰斯教堂。
路易斯坐在主殿里，无声地盯着壁钟。
秒针在表盘里画出规整的圆，紧接着分针向前跃一小格，时针懒洋洋地跟在后面，在“xI”和“xII”之间努力爬行。
米娅死后的每个日落，路易斯都爱坐在这里跟着壁钟读秒，直到人来人往的教堂恢复宁静，十二点的钟声鸣动，他才独自推着轮椅回家。
集结了三个分院的大战已经过去半年，战斗的每个细节，都传达给了全院的院长和副院长，当然也包括路易斯。
他的实力已经不再适合担任院长，最好的结局是由胆小鬼分院的副院长来接手，但是大院长仍在力劝那位副院长，所以结果出来之前他不得不继续原先的工作，即便这使他身心俱疲。
战报上说林牧邈的复制体出现在了战场上，造成了许多伤亡。
毫无疑问，这是米娅的手笔，她又一次瞒着他完成了件了不得的大事，以进化院院长的身份。
路易斯心中五味杂陈，即便差点死在那个女孩手里，他也不相信她是叛徒，因为米娅朝他挥刀的时候，他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彷徨和忧伤，绝不可能看错。
可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迫使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繁重的工作和纷杂的内心，令路易斯整宿整宿地失眠，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那个女孩的笑脸，每次入睡都比治愈濒危期患者还困难。
某个深夜，他又一次失眠后，终于彻底放弃睡眠，独自来到兰斯教堂祷告，寻求内心的宁静，却意外被壁钟的走针声吸引。
他发现，聆听这乏味的声响，竟然比向耶稣祷告还有效。
此后每个失眠的夜里，他都会来这儿，像是来与米娅的幽会，聊一些只有彼此知道的过往和秘密，不告诉任何人。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往昔的回忆潮水般涌来，路易斯的脑海中浮现出米娅微醺的脸蛋，她举着装满黑啤酒的杯子，在欢快的音乐中起舞，漆皮的短高跟鞋踏踏作响。
路易斯的嘴角微微上扬，他闭上双眼，哼起了那时的曲调，身体跟着节奏微微摇摆。
刺耳的声音划破宁静，路易斯猛然睁眼，失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手机在响。
打来电话的是院里的值班医生，他用断肢按下接通键和免提，问：“怎么了？”
电话那头焦急地说：“院长，我们刚刚发现一名中期患者，但让他逃了！”
路易斯一愣，皱眉道：“往哪个方向逃了？”
“兰斯教堂！”
教堂的大门被人豁然破开，碎裂的门板砸在地上，令人心尖一颤。
路易斯脸色微变，缓缓转动轮椅。
一头狰狞的怪物四足着地，恶狠狠地盯着他，发出震天撼地的咆哮。
“患者在我这里，我会拖住它，你们尽快赶过来。”
路易斯抛下这句话，然后挂断电话，死死盯着怪物，额角冒出一滴冷汗。
换作曾经的他，治愈一名中期患者轻而易举，可如今他力量全失，遇上早期患者都凶多吉少。
怪物发出阵阵低吼，一步一步地接近路易斯，路易斯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艾莎博士告诉过他，如果拼尽全力，他还能最后使用一次潘多拉模式，但下场无疑是死亡。
他幻想过无数个最后一次使用潘多拉模式的场景，却从未想过，这一刻会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草率。
路易斯长出一口气，目光遥远地看向壁钟。
他的心早就和米娅一起死了，现在只是一个拖着残缺身体的行尸走肉，在最后一刻将希波克拉底誓言贯穿始终，倒也不枉当回医生。
路易斯做好心理准备，决绝地回头望向怪物，却露出愕然的神情。
一柄暗红色的长刀贯穿了怪物的胸膛，也贯穿了那颗“病原体”，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怎么回事？难道是院里的人赶到了？
可这也太快了，如果距离那么短，根本没必要特意给他这个院长汇报。
暗红长刀抽出胸膛，怪物向侧面轰然倒下，显露出一切的始作俑者。
那是一名绝美的少女，有着血红的双眸，银白的发丝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路易斯呆住了，如果不是身处教堂，他真的会怀疑眼前的少女就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你就是路易斯吧？”少女的声线不带一丝情感。
“我是，你是哪位？”路易斯问。
“你可以叫我......巴托里。”
路易斯睁大了眼，他与林牧邈是忘年之交，自然听说过他那位加入了进化院的妹妹，却没想到有机会见到对方，还是对方找上门来。
“你就是林璐诗？”路易斯眼神警惕，随时准备动用潘多拉模式，“你找我有什么事？”
林璐诗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来找你解惑的。”
“解惑？你找错人了吧？”路易斯自嘲地笑笑，“我自己都还迷茫着呢，要怎么为敌人解惑啊？”
“你是米娅大人最信任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选。”林璐诗平静地说。
路易斯一怔，心里泛起一阵惊喜：“是米娅让你来见我的吗？”
他心想，米娅果然不是真心背叛，大战过后派人涉险见他，还称他为自己最信任的人，一定是要透露某个重要的情报。
“不是。”林璐诗轻轻摇头。
路易斯的笑容僵住了，狂跳的心脏重新沉寂下去。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你的时间很短，我的同伴马上就到了。”路易斯兴致乏乏，“又或者你是来杀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虽然如今的我早已没有杀的价值。”
林璐诗毫不在意他的心情转变，自顾自地说：
“我并不是来杀你的。这半年来，我做了许多调查，我发现我的确与林牧邈是亲兄妹，户籍记录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我本人对此毫无印象，而且医疗记录显示我早就死了。
“后来我才得知，我是被米娅大人用你的‘症状’复活的，虽然身体焕然一新，但灵魂没有变。
“因此我对米娅大人展开了调查，我发现她一直潜伏在你身边，明明是间谍，却对你十分信任和依赖，绝对超过了演戏的程度……”
“你到底想说什么？”路易斯眉头紧锁，“听着，我根本不在乎你以前是谁现在是谁，又或者是谁复活的，这是你和林牧邈的事情。我能做的就是把你生擒，之后你是要和他当相亲相爱的兄妹，还是继续当叛逆少女，都和我没关系！”
林璐诗不说话了，冰冷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迷茫和不安，很难想象刚刚才手刃一个中期患者的女孩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路易斯微微恍惚，他忽然觉得林璐诗此刻的眼神很像米娅，不同的是，她少了一分决绝。
路易斯头疼欲裂，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璐诗低声说：“我想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什么意思？”路易斯问。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林璐诗抿了抿嘴唇：
“自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帮助进化院完成人类的种族跃迁。
“为此我杀了很多人，亲手将许多人用赫卡忒素感染成了患者，甚至早已准备好迈入濒危期后，为这个目标奉献自己的生命和‘病原体’。
“但是......”
林璐诗顿了顿，接着说：“遇到林牧邈后，我发现我的内心竟然开始动摇了。”
“为什么？”路易斯不由得问出了口。
曾几何时，他也尝试过说服一个和林璐诗同样执拗的女孩，最后却一败涂地。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苦苦冥思了上百个日夜，仍旧不得其解。
后来他转而试图说服自己，他对自己说，世上总有那么些神秘莫测的女孩儿，她们天生不可能被读懂，甚至她们自己也不行。
看到林璐诗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林璐诗也是这样的女孩，身体里藏着颗冰封的心，谁也无法触及。
可那颗心，似乎正在被林牧邈融化，纵然缓慢，纵然微不可察，但确实在融化。
冥冥之中，路易斯有种预感，林璐诗身上潜藏着他曾遥不可及的答案。
林璐诗低声说：
“林牧邈这样的人，我见过许多，他们每个人都将那些疫化的人视作患者，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治好那些怪物。
“但是......其他人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杀父仇人，又或者是在看恶魔，但他看我时的眼神，和看那些患者一模一样，没有恐惧或者愤恨，只有怜悯。”
“那当然啊，亲爱的妹妹被坏人抓去洗脑了，换我我也心疼啊。”路易斯理所当然地说。
“不，和那个无关。”林璐诗摇头，“他看那些半疫者时也是那种眼神。”
“所以呢？”
“我无法理解是什么让他拼上性命也要救那些人，有时我会觉得那是伪善，但又觉得能让一个人那么奋不顾身也要完成的事，或许不像进化院所说的那么没有意义。”
林璐诗低声说：
“直到现在，我依旧认同进化院的目标，但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我自己产生的，还是洗脑后被赋予的，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林璐诗陷入沉默，路易斯看着她的双眼，露出苦笑。
那双眼睛果然很像她啊，而且还是米娅亲手创造出来的，简直就像是她的女儿。
路易斯瞥了一眼耶稣像，出神地喃喃道：“神啊，这是你给我的第二次机会么？真是爱开玩笑啊......”
“你说什么？”林璐诗问。
“没什么。”路易斯摇头，“想不清楚是很正常的事情，试图了解一个人就像读一本书，你觉得你读懂了他，可过段时间再回味，却发现书中的意思截然相反，于是你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读，每次都有不一样的解读，久而久之你自己反倒陷入迷茫了。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想了解一个人，不断地读他是唯一的方法。
“或许你永远无法完全读懂，但每次的阅读，都会让你们的心更近一点，终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答案，无论那个答案是否和他心中的一样。
“你是让我去了解林牧邈？”林璐诗问。
“对，”路易斯说，“林牧邈归来后，一定会经历很多次任务，你可以用你的眼睛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看他在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再判断那个东西对你是否重要。”
“可就算我认同了他的想法，我也不再是他的妹妹了。”林璐诗低声说，“我的脑海里没有他的痕迹，我只是窃取了他妹妹身份的另外一个人。”
“不用担心这件事，”路易斯说，“我好歹是个诡幽灵分院的院长，货真价实的濒危期疫者，虽然如今已经废了，但勉强还能使用一次潘多拉模式。
“米娅是用我的‘症状’修改了你的记忆，如果你最后决定做回林牧邈的妹妹，我可以帮你把记忆找回来。”
林璐诗怔怔地看着路易斯：“虽然是我来找你的......但你为什么要帮我到这种地步？”
“林牧邈是我哥们啦，帮他劝回离家出走的妹妹我义不容辞啊，而且......”路易斯轻声说，“困在过去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和林牧邈一样，”林璐诗轻声说，“这就是米娅大人信任你的原因么？”
“或许吧。”路易斯轻笑，转动轮椅背对林璐诗。
这时，主殿外的走廊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快走吧，我们院的医生要来了，他们可没耐心听你讲那么多话。”路易斯头也不回地说，但是没有人回应。
零点的钟声准时鸣动，路易斯默然回首，却不见林璐诗的身影，只剩下狰狞的怪物倒在血泊中。
“院长！我们来了！”四名白细胞科的医生闯入主殿，愕然地看着地上的怪物，“咦？这是您干的？”
路易斯没有回答，悠悠地望向教堂门外。
宁谧的月光笼罩了城市，银发少女在无人的街道上行走，从街头走向昏暗的街尾，逐渐没入夜色。
灰袍在晚风中荡漾，黑色长靴踏在石砖上不声不响，少女来无影去无踪，恰似游离失所的幽魂追寻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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