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日,郑直,金辅,程敬,杨琮,张荣等人在任士洪,及黄海道、西京一众官员陪同下,前往牡丹峰旁的箕子陵拜祭。
让郑直不舒服的是,沿途街道住户全都用白纸糊窗,白联贴门,却又不见人影。偶尔瞅见的,也是静静瞅着他们的队伍,不发一言。哪怕刘三等人也感到了奇怪,再瞅见人,他们打招呼,那些人却转身就走。
更让郑直恼火的是,到了箕子陵,他还没有被这陵园的简陋震撼,就先瞅见了被白板挡住的墙跟梁柱。只是碍于身份,不发一言。
朝鲜半岛的开化,始于箕子!周武王伐纣灭商,封帝辛(商纣王)的叔父箕子为诸侯。箕子在朝鲜半岛建立了箕子王国,传了四十多代国王,共一千多年。直到汉惠帝时期,被手下篡了位。
高丽第十五任君主肃宗王颙思慕华风,有感于“教化礼义,自箕子始而不载祀典,乞求其坟茔,立祠以祭”,在平壤牡丹峰下修建了箕子陵,并在墓旁立箕子庙,称“箕林”,从而正式将箕子作为藩国的“教化之君”尊崇。
按照惯例,郑直祭拜完箕子庙后要留下诗。但是郑直之前却并不晓得有这规矩,直到箕子陵坟户端着托盘请他留下墨宝才晓得有这规矩。瞪了眼吉时,旁人能推脱,此人却绝对跑不了。
可再生气,郑直也必须先把面子保住。他背的那些诗书都不应景,想了半天却实在憋不出来。干脆搜肠刮肚的盗用王阳明送给他的诗,反正王阳明送给他的诗也没有什么人晓得“艾草莫艾兰,兰有芬芳姿。况生幽谷底,不碍君稻畦。艾之亦何益,徒令香气衰。荆棘生满道,出刺伤人肌。持刀惧触手,睨视不敢挥。艾草须艾棘,勿为棘所欺。”
此地也有兰花,而且来的时候郑直还看到了,倒也不怕露馅。任士洪带来的那些朝鲜国内诗词高手一边叫好,一边也开始了跟风唱和,就连任程敬和任士洪也凑趣的写了一首。
出了箕子陵,众人又去牡丹峰上登高临远。望着山下的大同江,这时郑直准备的诗有了用处。只是不等他开始剽窃,陪臣之中有一白发老叟出言道“大人刚刚在箕子陵所做乃激励人心之佳品,不知可有它做?”
“昨日如流水,往事不可追,今朝容颜老于昨夜,俺就送诸位一首《卯时歌》好了。”按照任士洪介绍,老叟名叫卢文礼,乃是本地儒学大家。面对这不错景致,此人不请做景致诗反而追着要励志诗,郑直自然也不会客气“长绳系日终成妄,箭影穿云不可追。莫向浮光求驻马,但将肝胆淬晨晖。铜壶夜半催星坠,铁砚春深带露挥。十万青山皆战鼓,一江寒浪化征衣。”
“好!”程敬立刻叫好,这首诗与郑直刚刚拿出的诗相比,同样是劝谏诗,却更加欢快明了。
任士洪问道“中堂果然深谙诗词奥义。语言朴实,然而意味深长,字字真切。既有《卯时歌》不知可有《午时歌》?”
“不过狗尾续貂之作。”郑直笑道“诸君随意,待俺稍稍斟酌一二。”
郑直故作高深敷衍一句,这是他从诗集上看来的,拢共三首分别写清晨,白日,夜晚。反正连李东阳都抄的不亦乐乎,更不要提此地距离大明远得很,他还怕啥?
因此当一帮子白胡子老学究咬文嚼字半晌之后,郑直又开口了“残雪初融瓦上霜,东风已破砚中疆。分灯欲捕星芒碎,枕剑时闻更漏长。檐角蛛丝悬日月,篱根蚁穴动阴阳。休言造物偏私甚,寸晷原藏百代光。”
郑直的狗尾续貂之言,确实非谦逊之语。虽然此诗与《卯时歌》有异曲同工之妙,奈何缺少了惊艳感。
“如此想必郑阁老一定还有《酉时歌》。”任士洪旁边的卢文礼意味深长道。
“暮鼓催城云变色,奔雷裂帛雨成纹。千帆逆浪撕天幕,万木擎空写檄文。蚁梦未容槐国老,鹏程岂许芥舟分。须臾铸就昆仑骨,沧海扬尘自不群。”这次郑直却并没有谦虚,反而直接背了出来。
任士洪倒是感觉这一首比前两首还要朗朗上口一些,他身旁的陪同又开始纷纷作诗唱和郑直。
一位头戴大帽,悬挂琉珠的大胡子待旁边之人模仿‘三辰歌’的形式,做了一首《行舟》后道“学生西京崔世珍,也有一首,请大人与诸位品评。”此人也不等郑直回应,立刻道“英英复蔼蔼,洞壑时争吐。凝为晓山阴,布作春江雨。出入两无心,谁散还谁聚。”
这自然有些坏规矩,毕竟他们只是陪客,应该根据郑直等人的诗‘唱和’,而不是自主命题。
一直对诸人不住点头的程敬斜睨对方一眼“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足下这首诗颇有几分靖节先生的韵味,奈何太过暮气。”
众人不吭声了,毕竟程敬这话一来有失公允,二来带着怒气。奈何是崔世珍先坏了规矩,众人只能看向任士洪。
“程检讨讲的对。”崔世珍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赞同。不等任士洪开口,再次看向郑直“学生久闻大人威名,能够同时得天朝上国文武双元,自然锐意进取。可学生也听闻大人曾经在家乡悟道多年,‘顺其自然’该比学生更有体会。”指着山下的大同江“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显然此人对郑直一再作诗激励,有所不满。
任士洪刚要打圆场,听到这突然心头一跳。他自然极为聪明,可是因为想着郑直是打算挑动两国关系继而引发战火,所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此刻被崔世珍惊醒,瞬间警惕起来。
瞅瞅同来的西京陪同官员,今日郑直连续做的四首诗都迥异于对方以往风格,可意思却出奇的一致,鼓励,鼓动。这是巧合,还是某种暗示?倘若是暗示,暗示给谁?因为先入为主,任士洪立刻对郑直的一切举动都想当然的赋予了其他含义。
“云卷云舒青霄自在,花开花落洞府长春。丹砂九转终成烬,星斗千年亦作尘。曾踏金阶调玉烛,今抛象笏理丝纶。笑观潮去潮来事,半作渔翁半作臣。”郑直有感而发,清唱出一首《观云谣》后,起身对任士洪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任士洪自然不反对,顾不上回味郑直这最后一首词啥意思,赶忙给黑着脸的程敬使眼色。这次对方却理都没理他,显然被气到了。
待送郑直回到大同馆之后,任士洪立刻找来从事官“派人通知义禁府,盯住今日所有陪臣。”
从事官应了一声,刚刚退出去,就有人来禀报。有兴清家跑到大同馆钉牌,目下已经被天使随扈扣下。
任士洪一听气炸了“走。”赶忙带着义禁府卫士向大同馆赶去。
时兴淸及淑媛、淑容之类,被宠者多,其家人各以其号,书於牌面,择都城内大家,钉於外门,迫促驱出,虽士大夫之家,仓遑奔避,财産亦皆弃而不收,市井恶少辈,重赂宫人,假名亲属,凭势行刦,横恣中外,择人家可居者,辄悬牌曰:『此某内人家也。』遂叫号堕突,捽人妻妾,无少顾忌。
兴淸自占美宅以啓,则李忄隆卽命户曹,市准其价,勒买赐之。由是城中甲第高屋,尽爲兴淸所有,兴淸家僮,因缘爲奸,虽破屋坏宅,声爲市准,将欲入处,驱逐其主,攘夺财物,人莫能较,其家人顚倒,犹恐避走不及,或重赂其人,以求免。由是无赖之徒,假名作威,窥得赂遗,无一人诣官讼诘。汉城如此,它处亦然,乃至更甚。
可这些无赖竟然跑到了大同馆,要抢夺大明使臣,简直是荒唐至极。
任士洪到的时候,街面上已经站满了人围观。看到大队官军蜂拥而至,吓得纷纷躲避。
待他来到大同馆外,就瞅见了大门之上钉着的一块写有‘兴清’二字的木牌。门口的几个朝鲜士卒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任士洪顾不上这些,赶忙在平壤府府尹等人簇拥下进了门。只见有六七个朝鲜庶民装束之人趴在地上,看到他们进来,立刻嚷嚷起来。
可不等任士洪想好,台阶之上的几个大汉将军直接拿着木军杖抽打起来。
“张同知,手下留情。”任士洪赶忙对守在二门冷眼旁观的张荣拱手“都是下国不周,还望张同知见谅。”
“任参赞求错人了。”张荣一改往日和颜悦色,扭头对把着二门的一个大汉将军道“进去禀报。”然后自顾自的坐在了门口抱鼓石上抽烟。
那其余的大汉将军见此,也就不再理会任士洪等人,继续打了起来。直到刚刚进去送信之人回来,张荣发令才停手。
“中堂有请任参赞。”张荣起身,冷漠道。
任士洪已经晓得详情,地科兴淸乐所乙金之父所乙同,书兴淸二字於牌面,钉於大同馆。不但要占管舍,还要强占天使携带财物。他都无语了,这些贱民都狂悖到了何等地步。向张荣行礼之后,赶忙大步走进了二门。已经有郑直的亲随等候在院里为任士洪引路,对方的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只是偏偏让他心里不舒服。
待来到正堂,正使郑直,副使金辅、程敬,大通事杨琮已经等着了。
“任参赞来的好快啊。”郑直没有开口,可是程敬已经发难。
“这都是宵小之徒妄图坏俾国与上国亲如表里的和睦关系,还望中堂莫让亲者痛仇者快。”任士洪赶忙道“卑职这就严惩凶徒,给中堂交待。”
“这么讲本阁若是揪着不放,就是破坏贵我两国关系了?”朝鲜君臣防备大明,禁止平民和大明接触甚至贸易,这本就让郑直不得意。他本就想找机会发难,如今占理,对方还敢要挟立刻道“大同馆门前都是贵国士卒守护,竟然还能让人将木牌钉在门上,这是对大明的羞辱。”
“中堂。”任士洪自然晓得事情的严重性,赶忙下跪“上国也有皇亲于京师肆无忌惮……”
“任参赞刚刚不是讲是宵小之徒吗?”程敬虽然不愿意在平壤贱卖货物,可是心里也多少不满。再者,他大事不糊涂。不讲这件事伤了大明脸面,单单打郑直的脸,任士洪拿多少宝石都没用。
任士洪语塞,却只能硬拗“卑职刚刚所讲皇亲,乃是从对方钉‘兴清’牌的举动推断,可尚未核实。而从他们行如此手段来判断,一定是宵小之徒。如同大明皇亲一般,俾国王亲同样知礼仪,视大明如父。”
“好一个视大明如父。”郑直冷笑“俺们沿途所见无不白纸糊窗,白板遮墙,白联贴门。黔首道路以目,甲兵哨探密布四周,是何道理?吾等贼乎?”
任士洪错愕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明明都是惯例好不好。难道讲,用白纸糊窗是为了不让明使看到任何当地民众生活的虚实,用白板遮墙是为了防备动不动就提笔留诗的明使?而用白联贴门,就更是无从谈起,这真的是习俗。不单单白联贴门,俺们成亲还送花圈呢!至于讲啥甲兵哨探,则是大王害怕明使探查到国内如今政局。任士洪只好求助的看向金辅,奈何对方理都不理,他只能又看向杨琮。
杨琮晓得郑直这是因为没卖出去东西找事,也不吭声,毕竟东西卖出去也有他一份。至于旁的,杨琮只要把郑直在朝鲜期间所有言行记录就好,又没有谁让他阻挡郑阁老。再者,杨琮只是一个通事,郑直哪怕再落魄,整死他依旧不是难事,干嘛要去触霉头。
“俾国岂敢如此。”任士洪见此,只好硬着头皮道“俾国去年开始,时常有强盗,奸诈之徒出没……”
“哦?”金辅开口道“既然如此,那贵国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在开城召集数万军卒演武?究竟是五卫军还是打围军?究竟是演武还是誓师?”
“自然是演武,五卫军就是打围军。”屋内气氛一下凝重起来,任士洪甚至一瞬间感到后背湿透了。他懂了刚刚为何金辅一言不发,这是准备下死手啊!果然是狗仗人势,莫忘了,你的根在哪?赶忙道“开城演武乃是俾国传统,绝无它意。若是中堂认为不妥,下官自当禀明大王,尽数遣散,以便消弭误解。”
大明与朝鲜虽然一直亲密,可是两国也不是没有矛盾,比如争夺辽东女直人口。自从藩王李忄隆即位以来,北方女直不时骚扰,他决定借机讨伐以便抢夺人口和土地。于弘治十年,组建五卫军。全军四万,自弘治十一年开始在开城每年讲武。并分别于弘治十二年,弘治十三年先后两次,筹划征讨。只是受限于这些女直都受到明国册封,筹划遭到国内群臣反对,再加上饥荒而作罢。可是五卫军和开城演武的规矩,却被延续下来。不过为了避免走漏消息,五卫军就以打围军命名。
这事一旦挑明,很可能就会又让郑直多了一个借口。两害取其轻,任士洪当机立断,代大王撇清与打围军的关系。这件事本来就是大王不占理,若是不能快刀斩乱麻,只怕就会给郑直口实。
“四万人,尽数遣散?”郑直无语了。
“是。”任士洪如今就是要杜绝给郑直任何借口,毕竟对方不可能赖在这里一辈子,毕竟打围军遣散了又不是不能再重新召集。
“那五日后,本阁去看啥?”郑直似笑非笑的看着任士洪。
任士洪这才记起他邀请对方观看演武的事,不由语塞。
“算了。”郑直看向院中的万镗,轻描淡写道“杀了吧。”说着起身就要去后堂。
“请中堂开恩。”任士洪行辑礼,面上不动,心下却更加狐疑,生怕这是郑直有意计划两国矛盾的手段“此乃下官疏漏,请中堂允许下官以俾国最严厉的法律来制裁这些人。”
郑直停下脚步“哦?”大明死刑有绞刑和斩刑,他还真的好奇,这藩国难不成还有新的花样?
“俾国有凌迟(寸磔), 焚刑(火刑),剥皮实草,断手刖足,烙刑,水刑,族诛(灭三族),妓生充军,中宫炮烙……”任士洪立刻如数家珍的讲了出来。
郑直一听就没了兴趣“任参赞斟酌着办吧。”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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