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自贾家诸女进宫,各自封妃已过一个多月,曾为今圣潜邸居所的荣国府可谓富贵已极,门前更是车马络绎,比之当初四王八公时代,还要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荣庆堂内,此刻却人头攒动,贾家诸女眷皆有哀戚和担忧之色。
贾母躺在病床上,自开春后,这位老太太生了一场病,绵延病榻多日,竟有弥留之象,原也是九十多岁数的人了。
贾政、王夫人等人坐在绣墩上,宝玉则是和其妻同样跪将下来祈福,凤姐、李纨也在不远处投以关切目光。
“额……”贾母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下,忽而睁开了眼角无声流泪的眼眸。
“老太太醒了,醒了。”凤姐见到贾母嘴角翕动,惊喜道。
一众原本跪着的贾家女眷,也都纷纷近前。
贾政连忙应道:“母亲,儿子在呢。”
而双眸通红,脸上已经老泪纵横。
贾母伸出手轻轻抚住贾政的脸庞,笑道:“哭什么,人言七十古来稀,老身已到九十高寿,也能和小国公团聚了呢。”
“母亲,太医已经在路上了。”贾政道。
“政儿,我刚刚做了一个梦。”老太太忽而开口道。
王夫人投以一双讶异目光,手中捏着的佛珠轻轻一顿。
“什么梦?”贾政问道。
老太太苍老目光中现出恍惚之色,喃喃道:“梦里我们贾家没有珩哥儿,大丫头入宫封了元妃,建了一座省亲别墅,这别墅耗了不少的亏空,喂饱了饿狼,后来,你兄长坏了事,大丫头不知怎么得,殁了,皇帝查抄我们贾家。”
此言一出,厅堂中众人面面相觑。
王夫人捏着的佛珠,手指猛然一疼,低头看时,不知何时,檀木佛珠上起的毛刺,扎破了指肚,血珠渗透出来。
可这盘了多年的佛珠,又是何时起了刺呢?
凤姐柔声道:“老太太,梦可是反的,我们现在贾家一门四贵妃,再顶顶富贵是没有了。”
连她这等寡妇,都有了今上的孩子。
厅堂中的众人闻言,也连忙解说着。
但听贾母仍断断续续道:“我没多久也走了,本想让林丫头许给宝玉,但林丫头是个没福的,后来薛丫头不知怎的嫁给了宝玉。”
屋中的众人,脸色都是惊骇莫名。
唯有宝玉抬起了头,一双眼眸亮晶晶,但听到黛玉没了,迅速黯然下来。
林妹妹没了?
林妹妹不是在宫里为皇后的吗?
念及此处,宝玉只觉心头一痛,难受的无法呼吸。
只听贾母又断断续续道:“之后,北边儿的鞑子打了过来,大汉亡了,贾家败了,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啊。”
此言一出,厅堂中众人都面面相觑。
暗道,老太太不中用了,这是在说胡话呢。
“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老太太目光迷茫而怔怔失神,轻声呢喃道。
众人都只当这位老太太在弥留之际,絮絮叨叨说一些胡话。
李纨压低了声音,对一旁的凤姐道:“凤哥儿,可派人通知了宫里?”
王夫人也道:“是啊,这样大的事,大丫头和三丫头她们几个也该回来探望探望才是。”
凤姐柔声道:“二太太放心,刚刚已经派人去了。”
也不知那人在宫中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出宫看看她们娘俩儿。
他如今当皇帝了,而她年老色衰,只怕早就忘了她了。
……
……
宫苑,麟德殿
贾珩正在接见来京述职的河南巡抚彭晔。
这位昔日的齐党大将,一袭绯色官袍,头戴黑色乌纱帽,垂手而立,面色恭谨,心头惴惴不安。
崇平朝的风雨早已过去,当时,彭晔在朝堂上和贾珩没少言辞交锋,只是这位昔日的凤宪名臣,已鬓角微霜,不见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在彭晔忐忑不安的心情中,从御座上传来一道稍显温厚的声音:“彭卿在河南这几年,兢兢业业,抚军安民,治政有功。”
“不敢当圣上夸赞,臣只是略尽臣…本职。”彭晔身形再次躬了几许,连忙谦虚道。
本意是想说“尽臣职”,但到了嘴边,唯恐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联想,迅速改口。
贾珩点了点头,叹道:“彭卿也算是朕的旧识了。”
彭晔心头咯噔一下,连忙“噗通”跪下,顿首拜道:“臣当年不识天颜,屡有犯帝之举,幸在圣上天日之表,鸿福齐天,臣…不过止增笑耳。”
贾珩摆了摆手,示意彭晔不必紧张,目光恍惚了下,道:“今年,朕思及崇平年间的旧人旧事,一时感怀万千,彼时,朕潜龙在渊,彭卿乃陈汉宪臣,自要为陈汉谏言,这无可厚非。”
彭晔在下方闻言,心头一松。
听话听音,看来今上并没有对他报复的意思,想来也是,圣皇胸怀四海,器量恢宏。
“起来吧,早春天冷,地上凉,彭卿年纪大了,莫要冻伤了。”贾珩宽慰了一句道。
“谢圣上。”彭晔连忙道谢,起得身来,揣摩着年纪大了几个字,拱手道:“圣上自微末而起,北扫建奴,南拓台湾,西平虏番,东定扶桑,文治武功,煊赫已极,臣当日眼拙而不识真龙,如今圣上飞龙在天,大夏名列圣朝,臣已年老体弱,还请告老还乡。”
贾珩听着这位陈汉旧臣如此称赞,也觉得颇为有趣。
这彭晔,不愧是山东人。
只是旋即怅然,说道:“飞龙在天,飞龙在天,只是也亢龙有悔。”
彭晔此刻不接话也不是,只得故作不解道:“圣上,臣,臣愚钝。”
贾珩道:“是这天下,宪皇帝将万里江山转交给朕,朕只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彭晔连忙恭维道:“圣上器宇宏识,天质英断,当能带领亿万黎庶成就盛世。”
贾珩威严目光落在彭晔身上,忽而问道:“如今朝堂,彭卿愿重掌宪台否?”
彭晔闻言,一时怔在原地,过了会儿,明白过来,这是要让他重回都察院任职的意思?
贾珩沉声道:“朕有意用彭卿为左都御史,领都察院中之干员巡察山东、河北,江南诸省,督问新政,严查贪腐,彭卿可愿意?”
所谓皈依者狂热,只要彭晔为他所用,定然尽心竭力,而这位曾经的齐党旧将,比谁都知道哪些是忠臣,哪些是奸臣。
彭晔迟疑道:“圣上,臣…”
他这是过关了?
不,这是要大用他,但代价就是彻底为今上所用。
贾珩道:“彭卿,难道不愿意?”
彭晔俯首顿首而拜,哽咽道:“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圣上不计前嫌,拔擢之恩。”
本来以为进京之后,凶险莫测,或是会被打入诏狱,不想还能升迁为左都御史。
贾珩点了点头,道:“彭卿只管大胆施为,新朝新气象,刷新吏治,整饬纲纪,离不得彭卿。”
彭晔闻言,千恩万谢,叩首称是。
就在这时,贾珩看到一个内监在殿外探头,心头微动,道:“何事?”
那内监连忙进入殿中,向贾珩下跪相请道:“陛下,荣国府上派了人进\b宫禀告,说荣国太夫人病重了。”
此言一出,贾珩面色微变,吩咐道:“来人,摆驾荣国府。”
想了想,又知会那内监道:“派人去知会两位皇后,端庄淑德四位贵妃。”
这些都是出身贾家的贵妃,贾母如果仙逝,她们不去见最后一面,显然不合适。
而彭晔在下首听着,心头暗道,那位荣国府的老太太难道大限将至了?
其实,大夏群臣对荣国府贾家也颇觉唏嘘。
贾家女可以说占据了整个后宫,如果再加上在军中任职的贾姓族人,只怕若干年后,贾姓外戚将在朝中一手遮天。
当然,谁让圣上潜邸时就在贾家呢,贾家女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谁也羡慕不来。
只是贾姓外戚,来日也不可不防。
随着贾珩吩咐内监将荣国太夫人病重的消息传之于后宫,不管是钗黛这等皇贵妃,抑或是贤德淑庄等四贵妃,都觉颇为震惊。
探春蹙眉道:“老太太身子骨一向健朗,怎么就突然病倒了。”
昔日的贾家三姑娘,如今已经贵为一宫贵妃,在宫中管着数万宫人,愈见威仪深重。
元春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年岁都九十多高寿了,今年冬天又奇冷无比,听说除夕夜进宫回去后,就受了凉。”
探春懊恼道:“那天老太太就不该进宫,母亲也真是的,就不知道劝一劝。”
这是说王夫人先前非要撺掇着贾母进宫。
“这不是圣上刚刚登基,老太太心头欢喜的紧。”元春玉容也有几许担忧道。
迎春柔声道:“鸳鸯姐姐进宫之后,老太太身边儿照顾的小丫头就未必得力了。”
惜春柔声道:“大姐姐,三姐姐,唤上宝姐姐和林姐姐,我们回荣国府上吧。”
探春点了点螓首,道:“还有宝琴妹妹,云儿妹妹,平儿、鸳鸯、袭人、晴雯她们。”
迎春道:“纹姐姐还有绮姐姐,也唤上吧。”
这可以说是贾家女在宫中所有的妃嫔了。
于是,四春、湘云,平鸳袭,晴雯等人都相继收到贾母病重的消息,都纷纷向贾家而去。
荣宁街,荣国府
围拢在贾母病榻前的贾家一众亲眷,都是目带担忧地看向那躺在病榻上的老妪。
而几个太医院前来的御医,相继为贾母把脉,脸上都现出凝重之色,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油尽灯枯,药石无救。
贾政和王夫人等人见得此幕,心头更为悲戚。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进入厢房,道:“老太太,陛下来了。”
此言一出,厅堂中的众人都纷纷起得身来。
凤姐转过那张艳丽无端的脸蛋儿来,柳眉之下的丹凤眼中流溢着惊喜。
而李纨同样心头一喜,攥着手里的帕子,暗道,他终于来了。
贾政整容敛色,道:“宝玉,随我去迎一迎圣上。”
宝玉愣怔了下来,直到其妻拉了一下自己,宝玉这才起得身来,随着贾政,向庭院中行去。
贾府门前,两旁的石狮子旁站满了手持绣春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府卫。
而贾珩的车驾在内监和宫女的陪同下,
本意是轻车简从,但想了想,贾母病重这样大的事,以示重视,遂令锦衣府卫准备仪仗。
此刻,贾府的一些子弟出来相迎,黑压压跪满了半个荣宁街。
贾家的长辈如代儒在乾德二年就已过世,现在带头的是王字头的贾琛,贾琼,贾璘,贾珖。
草字头的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蔷等子弟,彼等都在京营十二团营中担任要职。
贾菖、贾菱、贾蔷三人快步近前,向那龙袍青年抱拳道:“臣,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的贾家族人和仆人也都纷纷向贾珩叩拜行礼。
贾珩从龙辇上下来,一旁的贾芳身披甲胄,按刀扈从左右,问道:“御医过去了吗?”
“太医院的御医已来了,说老太太上了岁数。”贾蔷近前,搭话道。
贾珩点了点头,温声道:“朕去看看。”
贾母从他穿越过来,就有八十上下,他来此界已有十几年,贾母已有九十多高寿,差几年都要百岁,也算是善终了。
这般想着,举步登了石阶,进入荣国府。
这座昔日的国公府上,匾额上在年前被金漆漆过,在日光照耀下,门楣金辉熠熠,也在这一刻荣光至极。
贾珩看向来到仪门相迎的贾政,道:“老爷。”
“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贾政当先而拜,口称万岁。
贾珩伸手虚扶了下,道:“都起来吧,朕去看看荣国太夫人。”
也不多言,在众星捧月中来到后宅荣庆堂。
后宅,荣庆堂中
此刻床榻上的贾母意识已然有些迷糊,或者说处在弥留之际。
就在这时,凤姐道:“老太太,圣上来了。”
贾母“呦”了一声,回光返照一般睁开眼眸,唤道:“珩哥儿来了。”
李纨等人见此,心头都是一惊,循声而望。
于是,在一道道目光注视下,贾珩缓步而来,其人身形昂藏,一身气势威严的龙袍,而那张俊朗、沉静的面容上满是威严之气。
“圣上。”在场的贾家众人都纷纷唤了一声。
贾珩来到贾母病榻前,落座在绣墩上,道:“老太太。”
贾母拢目观瞧,看向那龙袍青年,语气中难掩欣喜:“珩哥儿,你来了。”
凤姐在一旁柔声提醒道:“老太太,圣上来瞧你了。”
贾珩摆了摆手,温声道:“荣国太夫人可一如朕当年初入荣国府时,称呼即是。”
贾母苍老眼眸中忽而涌起复杂之色,感慨道:“珩哥儿,这些年,为了国事家事,难为你了。”
想她在后宅享福,珩哥儿在前线南征北战,不知不觉就是十多年过去了,如无珩哥儿,只怕那梦中的场景会发生在贾家身上。
贾珩道:“老太太这是说的哪里话来。”
贾母默然了一会儿,那双苍老浑浊的目光看过李纨和凤姐,最终又落在宝玉,嘴唇翕动了下,道:“我走之后,这一大家子就拜托珩哥儿照顾了。”
贾珩道:“荣国太夫人,贾家如今已欣欣向荣,富贵已极。”
凤姐也柔声宽慰道:“老太太,宝玉他还有两个姐姐在宫中为贵妃呢。”
提到最后,丽人芳心酸溜溜的,她给那人生了儿子,连个嫔的位份儿都没捞着。
“我自知已时日无多,诸子当中,皆有所托,唯独放不下宝玉。”贾母忽而叹道。
这会儿,宝玉膝行几步,来到床榻前,泪流满面道:“老太太。”
贾母凝眸,轻轻抚着宝玉的脸颊,道:“宝玉,你要多谢圣上,如无他,我贾家早就家破人亡,而你已削发为僧了。”
如果没有珩哥儿,那梦中的场景都会出现。
贾珩闻言,目光一凝,心头微动。
这位老太太难道在临终前看到了什么?否则,为何会如此说?
“今霄水国吟,昨夜朱楼梦。”贾母微微阖上苍老而褶皱的眼皮,口中呢喃两句诗:“终究是红楼一梦啊。”
而不知何时,老妪气息渐渐衰弱,搭在宝玉脸上的手,无力垂落下去。
凤姐伸出颤颤巍巍的素手递到贾母鼻下,探着鼻息,忽而如触电了般收回,惊声道:“老太太…去了?”
不知何时,丽人眼圈儿却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多少年的朝夕相处,虽然后面有了一些别扭,但祖母和孙媳之情却是实打实的。
李纨此刻同样拿起一方朱红帕子,擦了擦无声流泪的眼眸。
王夫人捏着的佛珠猛一用力,同样泣不成声。
贾政早已老泪纵横,泪流满面。
一时间,哭声响彻了荣庆堂内外。
贾珩见得此幕,目光恍惚了下,叹了一口气。
贾母的逝去,似乎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前红楼时代的结束。
记得当年他在柳条合同,因可卿被贾珍觊觎而来荣庆堂,如果没有贾母的明辨是非或者说和稀泥,或许后续之事也可能不会这般顺利。
往事如烟,一晃而逝,都十多年了。
如今大夏立国,他登基为帝,而钗黛和四春、湘云、宝琴也都进了宫,如今的荣国府族人皆已支撑起门户。
如无意外,贾家至少可保百年富贵!
如贾母所言,终究是红楼一梦……
《红楼之挽天倾》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磨铁读书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磨铁读书!
喜欢红楼之挽天倾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红楼之挽天倾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