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日光划林梢。
风颠惊醒，左右看看，还在树中。
他一步跨出来，活动一番筋骨，“一夜不见人，那老祖莫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玄都大法师在识海没好气说道：“那老祖来不了了！”
风颠一愣，“前辈如何知道？”
玄都大法师冷冷笑了一声，“他和人斗法，已经被人杀了！”
风颠小小倒抽一口凉气以示敬意，“人都说老祖虽不算证道，也能略略喘口气儿，如今看来，这口气儿也不怎么顺啊。”
玄都大法师只是冷笑。
对于太易虚象障这九阶法器的推算之能，风颠还是相信的，虽然玄都大法师反应古怪了些，风颠也只当是兔死狐悲。
毕竟，九阶法器对应的正是十七、十八境。
一阵风带来清新空气。
也不见有何动作，风颠身躯悠悠向前飞去，不见一丝烟火气，掠荒野，过山涧，穿谷中，绕突岩，在群山之中盘旋飞翔。
一刻钟后，在一处高崖停下。
“前辈，还有多少老祖驻在世间？”
风颠看着崖下茂密森林道。
玄都大法师推算片刻，“人族三十六，妖族三十八。”
“这么少？”风颠脸上显出意外。
他还以为道法昌盛之世，老祖怎么都该有四位数。
玄都大法师呵呵笑道：“老祖数量最多是在中古时期，当时足有上千，这些老祖坐镇幕后，推动无数王朝大战，为他们送去血食资粮。”
“这般如同养蛊一般的行事，终于养出一个了不得的人，霸王。”
“霸王出世不过二十岁，就已跨入十八境，此后十六年杀十八境老祖九百四十三位，从天上杀到地下，天庭杀到阴间，杀得天下老祖尽皆俯首，三十六岁武碎虚空以力证道，不知所踪。”
即便以风颠久经磨练的心境，陡然听到这个秘辛，也是不由心中剧震。
他是知道霸王曾经把那个时代中，尽占天下武运斗运的斗姆元君亲手打杀，却不料竟然是如此的猛人，以一己之力几乎把老祖们赶尽杀绝。
“天下英杰何其多也！”
风颠长叹一声，他险些被老祖逼死，心里未尝没有抱着，日后修炼有成，也让老祖们尝尝被人玩弄在鼓掌的感觉，不想这件事已经有人做了。
想来那个时代的老祖们，绝不像如今这般肆无忌惮。
风颠很快又振奋起精神，他为何如此执着成为大侠？不就是为了避免成为这样的人吗？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当老祖在自己面前作恶时，也能毫不犹豫出手吗？
玄都大法师淡淡道：“死了一个最会推算的，以老夫遮掩天机之能，其余人不足为虑，你日后不必再担忧。”
长风吹开山河，听取林涛滚滚，群鸟惊起，翱翔霜天。
风颠迎对朝阳，露出温和笑意。
“天地一宽矣。”
花费半日，风颠再次回到澜江。
此处是离两界之间最近的位置，有风颠留下的七杀魔刀接应。
原本是计划让七杀魔刀强行破开一个大洞，把风颠接引上去，纵然闹出一些动静，旁人也意识不到在做什么。
如今修成飞电枪，倒是不用这么麻烦，七杀魔刀只在虚空开一个小口，风颠就化作飞电枪钻了进去。
七杀魔刀器魂屠鸿现身，看着气息愈发高渺深远，令人捉摸不透的风颠，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短短数月不见，风大侠的修为不知到了何等不可测的地步。
风颠盘坐虚空，五行罡煞桩化作一朵五色云彩护住周身，抵挡两界之间无处不在的压力。
“屠道友在两界之间，可曾遇到什么人？”风颠随意问了一句。
屠鸿恭敬道：“不曾。”
风颠定定看了屠鸿一眼，笑道：“屠道友不必和我如此生分，我不曾变过。”
出走一万六千多里归来，风颠还是风颠。
“达者为先。”
屠鸿说道，随后又不好意思笑了笑，是放松了一些。
玄都大法师从入定中醒来，“咦？你这小子跑到这里来了？这倒是个好地方，就是不适合安家，再好的阵法也要被界域之力压碎。”
“风某孑然一身，不曾有过家。”
风颠从袖中取出分身，难为他跟着自己屡经磨难，只是外表稍有破损。
一番修缮加强后，风颠将其丢出两界之间，“你去替我到九江府盘下一家铺子。”
万事无忧阁，快开张了。
在这之后，风颠又开始参悟细隙密缝断章。
这部到七境的功法，早在风颠突破四境的时候，就可以参透完全，因为一直在旅途中不便参悟，也不便沟通救苦苍生线，这才拖到了现在。
两界之间，又开始了熟悉的灵气波动……
花费了数个时辰，风颠终于将唯一一道法术参悟出来。
「心意密密缝」。
这道法术要用魂魄之力，配合连气凝聚一根“心意线”，然后放在窍穴中温养，祭炼一丈长即可动用，随心而动，可细可粗，在虚空中来去自由，十分难防。
既然这道法术参悟出来，风颠就已将细隙密缝断章修到尽头，只是这般还达不到沟通救苦苍生线的地步。
风颠伸手一招，风火油纸塔出现在手中，缝童子从中飞出。
这头上插满金针的纸扎童子歪头看看风颠，迅速领会意思，同样运起细隙密缝断章，与风颠双掌相接。
刹那间，虚空中无数连灵气奔涌过来，灌入一人一童子体内，自二人抵住的掌间，有无数透明丝线翻腾。
只是片刻，风颠与缝童子身躯逐渐缩小，体内的力量却越发凝实。
玄都大法师在识海看得真切，不禁捋了捋山羊胡须，
“先是梳理灵气，再顺势把魂魄和纸扎身一寸寸缝紧，主炼魂兼炼体，与世间相传秘术不是一个路数，惜哉对下针人要求极高，乱用针危险也不小，可为中上。”
“此法最适合的还是缝制法衣，不过这样一来，沟通的就是裁缝人一脉的太素玄女演天针了。”
就在风颠与缝童子体型越缩越小时，无数白色丝线虚影从他们身上涌出，又有无数白色丝线虚影从虚空中飞出，内外并举，将这一人一童子牢牢包裹，形成一个白色光茧。
旋即，一股庞大的力量，从光茧之中觉醒复苏。
…………
风颠与缝童子正在专心运转法术，忽然眼前一花，四周白茫茫一片。
他知道已经沟通救苦苍生线成功，收回手，站起身，拉着缝童子向四周看去。
天地四方，一片洁白。
无一丝杂色。
必须是极出众的目力，以及极出众的灵气感知力，才能感受到从天空到脚下，无处不在的透明丝线。
这里，是线的世界。
缝童子好奇蹲下，触摸地面，磅礴生机汹涌灌注到体内，宛如实质把身躯涨满，一瞬间有无数线头露在外面。
风颠意识到透明丝线是被生机浸染才成了白色，这些生机是给连线师一脉出众弟子的福利，可惜他是阴魂并不能享受。
他视线继续扫视，发觉不远处有一座纯白雕像，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缝童子也看到雕像，挣开风颠的手跑了过去。
纸扎童子灵智不全，多凭本能行事，这是有什么东西吸引它……
顺着这个念头，风颠也走上前去。
这座雕像形状是一具模糊女体，无数丝线在上面蠕动不休，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仔细端详，却又发现女体雕像带着一股圣洁、纯净的意味，隐隐约约透着悲悯。
那无数丝线下是温暖的眼睛看着众生，又像是看着尸体。
缝童子歪头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双手，直接扑了上去。
风颠眉毛一挑，伸手一抓，法力凝成一只大手将缝童子轻易抓回，自从这小家伙在仙衣阁让他“社死”了一把，他就时刻防着这一手。
何况，今天他的目的是为了朱帘卷，可不能被这冒失小家伙破坏。
女体雕像中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神识探入塑像，功法自己找。”
风颠听出这是朱帘卷的声音，只不过听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他皱了一下眉头，“朱帘卷，是你吗？”
与此同时，他的手已经向雕像上的丝线探去，不管是不是，他都要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据风颠所知，器魂是能够被秘术囚禁在法器中的。
“嗯？”
一声疑惑的鼻音从雕像中传出。
下一刻，风颠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幻。
一间纯白的木屋。
一比一复刻诡域中的住所，只是大了许多。
风颠余光看向窗户，从丝线的缝隙中，瞥见外面立着一棵棵高大树木，皆披白衣。
少女从大床上爬起，这张大床就是木屋变大的元凶。
风颠心中轻叹，“朱道友，好久不见。”
少女头发散乱披在胸前，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层小衣，窈窕身材尽显。
伸手将头发拨开，朱帘卷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眼睛直直看着风颠，“公子，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有些东西总是会变的，”风颠坦然道，“但我今天既然来了，就说明有些东西还是不会变的。”
朱帘卷打了个哈欠，又笑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说的没错……再见到我，我还是这么懒，让公子失望了吧？”
风颠沉默片刻开口，声音同样很轻：“我说我已经死了，你会不会失望？”
朱帘卷又打起的哈欠僵住，脸色慢慢变得肃然，催起救苦苍生线细细感知。
良久。
木屋内外，寂静无声。
朱帘卷抬起头，脸上勉强鼓起笑容，“君未成名我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一阴魂一器魂，谁又比谁好多少呢？
只是笑着笑着，却有两行眼泪流下。
气氛安静下来。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良久，风颠悠然吟出两句诗。
他对自己的处境已经安然，誓要以阴魂身蹚出一条大道。
这两句诗，同样是在劝解朱帘卷。
朱帘卷听出他的决心，被他大无畏的精神感染，也收敛了自己的伤心，素手一指，一根丝线从墙上飞出，卷着一个酒杯。
送到了风颠面前。
风颠拿过酒杯，看向朱帘卷。
“甘心。”
朱帘卷淡然道。
她生前酿的酒，叫作“不甘心”。
风颠嗅了嗅，已尽得酒味，如清水。
一切都已在这杯酒中。
一杯痛彻心扉的酒。
风颠冷然道：“你们现在在地府，托庇在无常一脉高手门下，而你当初选择成为器魂，是连线师一脉高手逼迫，我说的对么？”
朱帘卷睫毛颤了颤，望着风颠手中酒杯怔怔出神，“过了这么长时间，公子还是这般敏锐，这般能看透一切。”
风颠握着酒杯的手在颤抖。
他的脸上有一种奇异光彩，眼中有一种奇异光芒。
良久。
“对不起，朱道友，我失态了。”风颠陡然平静下来，将酒杯放在了一边。
朱帘卷一番话，勾起他痛苦的回忆。
如果当初他真的什么都能看透，又何至于二人再见会是这番场面？
朱帘卷轻叹，似是遗憾又似是高兴，“风公子果然与以前不一样了。”
风颠此时已经恢复正常，对朱帘卷的话，已经没有半分心神波动，“谢银钩怎么样了？”
朱帘卷脸上扬起明媚笑容，“她很好，很不错，已经快要修到九境……到那时候就能初步炼化我，我们两个就能在地府转转了。”
风颠点点头，有心想问问其他人，只是忽然又觉得张不开口。
朱帘卷看出他的心思，开口说道：“曾幕我已经代你送他入轮回，豹兔山秘境那式「不昧公明」也被无常一脉高手取走。”
风颠皱眉思索片刻，才意识到朱帘卷说的是林笑云那个倒霉师父，自己曾经答应送他入轮回。
这又是一件因为身死不曾做到的事。
朱帘卷又道：“你还有一头熊妖坐骑对吧？它魂魄被魔气污染，被忘川河的黄泉真水连记忆一同净化，同样也入了轮回。”
这是熊大……
风颠心念一转，当初后柳村一行，青知意和熊大失陷阵法中，熊大更是被柳魔捉去，从身躯到魂魄都被魔气污染严重。
对这头坐骑，风颠还是有一些感情，只是现在也一样说不出什么了。
朱帘卷说完，半天都没有再讲话。
风颠轻叹一声，脸色淡然道：“青知意，姜苏苏，孟真三个呢？”
这三个是他在最后时刻，从灵台收到储物戒中，连同谢银钩一块儿送出了两界之间。
朱帘卷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我还以为你把她们三个忘了呢。”
“这三个资质都不错，拜入了阴间高手门下，修为涨得飞快，你不用担心她们。”
“对了……她们还对我说，让你不要忘了和她们的约定。”
风颠垂下眼睑，“我自然不会忘。”
曾经的因果，总要一一了结。
朱帘卷认真盯着风颠的脸，看了半晌才道：“既然你修了连线师一脉秘术，我作为镇压气运的法器，就为你把这道法诀推到九境吧，这是我能力极限了。”
风颠依然沉浸在过往中，闻言只是下意识点点头，随后很快反应过来道：“不用，我不是……”
话音未落，在他身后已有一个矮小身影扑出，径直扑到朱帘卷怀里。
看那模样，不是缝童子还能有谁？
风颠头上青筋暴起，恶狠狠盯着那小小身影，这该死的缝童子，又趁他不注意搞偷袭，回去就把它拆掉！
“好可爱的纸扎童子！”
朱帘卷欢呼一声，把缝童子抱了起来，看到风颠目露凶光，忍不住咯咯发出几声娇笑，摸了摸缝童子头上的金针。
“它叫什么名字？”
风颠收拾心情，整整衣袍，“缝童子。”
“嗯？”朱帘卷发出疑惑鼻音，仔细感应缝童子体内灵气符箓，“你这道符箓祭炼的不是连灵气吗？怎么不叫连童子呢？”
风颠颇有些无奈摊手道：“细隙密缝断章，请问这六个字，哪里有‘连’？我当初炼制纸扎童子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这部功法吐纳的是连灵气呢？”
他自然不会是学会一门功法后，再去炼制一个纸扎童子，而是事先炼制一批，学会一门功法后就拿出一个用来配合。
当时只是随口命名……后面熟悉就改不回来了。
朱帘卷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吃吃笑道：“这倒也有趣儿，既然这样，我就在细隙密缝断章后续推演中加入缝灵气，让你这个缝童子名副其实，如何？”
寻常连线师一脉弟子，哪怕天资纵横绝世，朱帘卷也懒得为他们定制法术。
风颠想了想，道：“既然这样，你不妨从入门就开始加入缝灵气，我看这道法术「心意密密缝」有加强空间，也能……”
这道法术并非全是为了见朱帘卷炼就，风颠自身也很中意这道法术，能得镇压道脉气运法器推演的机会难得，风颠也不客气，把自身想法尽数托出……
二人讨论了一个时辰，最终定下推演方向。
只到九境的功法，自然难不倒八阶法器，只是片刻，朱帘卷就推演完毕，手指一点，将功法传给了风颠。
风颠查看一番，点点头，新功法多了不少法术，虽然于他没有大用，不过对其他连线师来说，可就是大大的补强。
朱帘卷披起薄被，将自己裹了裹，心念一动，一根丝线就托着一杯茶出现在面前。
这些丝线都和她心意相通，所以她也不必伸手，只需檀口微张，就能喝到茶水。
“推演后的功法，入门就能祭炼一根‘心意线’，最适合连线师一脉低境弟子……这部功法我想要推广到连线师一脉，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朱帘卷看着风颠说道。
连线师一脉的高手，无不想把她炼化，而她现在还没有自保之力，一定会被加上不少禁制，或许数千年都不能摆脱。
而她要想真正自由，还是要把主意打在那些低境弟子身上，多多和他们结下因果。
实际上，这件事她一直在做，把沟通救苦苍生线的门槛放低了不少，连线师一脉毕竟不大，门槛太高没人加入。
到了现在，许多人哪怕不投身，也兼修几门连线师真传秘术，期望能沟通救苦苍生线。
她虽然懒，事关道途却不会懈怠……
朱帘卷水灵灵的大眼睛闪动，直勾勾看着风颠。
这件事风颠自无不可，颔首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朱帘卷脸上绽放笑容，伸手拽下一根透明丝线，“这是从我本体截取的一根丝线，已经炼化成了‘心意线’，算是一种特殊灵物，最多可延伸千丈，若有折损用细隙密缝断章催生即可。”
风颠接过丝线，拿在手中，他现在只是心神在此空间，这根心意线并不能收入体内。
回到现世后，这根心意线自然传到身边。
以往同样有出众弟子，因为得到镇压气运法器赏识，而赐下宝物的记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风颠见朱帘卷实在困乏，眼睛都快睁不开，也就拎起缝童子，提出了告辞。
等风颠离开后，朱帘卷如蒙大赦，在床上几个翻腾后，细微而有规律的呼噜声就在这静谧空间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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