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卢斯·斯诺的葬礼极尽哀荣,巨大的黑曜石棺椁停放在圣堂中央,周围簇拥着象征王权与龙族的旗帜与雕刻。王公贵族、朝廷重臣皆身着素服,神色肃穆地站立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熏香与一种压抑的沉默。
能猫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紧跟在蕾妮公主身后一步之遥。他穿着整洁的守备军轻甲,目光低垂,却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新任大学士兼大祭师奇遁,身披绣着神秘符文的黑色祭袍,正站在灵前,以他那特有的、干涩而缺乏起伏的声调,讲述着卢斯国王“光辉而短暂”的统治,那些被极力夸大的功绩在知情者听来,显得如此空洞而讽刺。
波顿国王坐在最前方的王座上,一身黑色礼服,衬得他眼中的金焰愈发醒目。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蕾妮身上时,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占有欲和轻蔑的弧度。他故意提高了声音,对身旁的本杰明说道:“叔叔,看,我未来的王后,多么沉静,想必她今晚已经迫不及待要履行她的职责了。” 话语中的侮辱意味不言而喻。
然而,蕾妮的反应却出乎能猫的预料。她只是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波顿的话语只是吹过湖面的微风,未能激起一丝涟漪。能猫能感觉到,经历了一系列巨变,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兄长被囚,这位曾经娇蛮任性的公主,内心某些部分似乎已经彻底死去,或是被一层坚冰封存,外在的羞辱已难以触及。
圣堂侧门悄然打开,一队身着朴素黑袍、头戴黑纱的修女静默地走入,她们是圣哈斯特修女会的成员,前来为先王的灵魂祈祷。
看着她们低垂的头颅和虔诚的姿态,能猫的心猛地一揪。
悬壶美人…… 那个极有可能落入德拉肯家族手中的药师。当初他与石武千方百计潜入王宫,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便是寻求大祭师的帮助,借助他的力量对抗德拉肯,救出悬壶美人。可谁能想到,他们寻求的“助力”,其本身竟是远比德拉肯家族更为邪恶、更为棘手的终极黑暗!命运的嘲弄,莫过于此。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奇遁,以及安静侍立在奇遁身侧,毫无表情的式祈。奇怪…… 能猫心中疑虑丛生。依照奇遁的手段和心性,他绝无可能察觉不到式祈的背叛。为何还留他在身边?是尚有利用价值,还是某种更深的、令人不安的算计?
还是说,式祈已经是木偶了?
能猫注视着式祈。似乎是感受到了这股视线,式祈也抬眸看着能猫,旋即对着能猫轻轻摇头。
看来还没变成木偶?可是,这更加古怪了。奇遁究竟为什么不对式祈下手?总不能是老师心疼爱徒吧?怎么看奇遁都不是会有这种情感的人。
此时奇遁合上了书,环顾四周,致哀的时刻到了。
蕾妮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哭声终于从她喉间溢出。她不禁跪倒在地,泪水浸湿了面前冰冷的地砖。能猫知道,这泪水并非为棺椁中的卢斯而流,而是为了她那被巨龙从高空抛下、尸骨无存的父亲维扬。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真切的怜悯,有幸灾乐祸,更有无数权衡利弊的冰冷算计。
冗长而压抑的仪式终于结束。华丽的棺椁被十六名强壮的卫士抬上装饰着黑色羽毛的象车,将在全城民众的注视下游行,然后送往王室陵墓。贵族们如同退潮般,神色各异地陆续离开圣堂。
能猫收敛心神,沉默地跟在蕾妮身后,准备返回居所。这时,一个优雅而带着不容置疑气场的声音叫住了蕾妮。
“蕾妮公主,请留步。”
两人转身,只见一位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长裙、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站在不远处。她虽年事已高,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正是以美貌与铁腕并称、有着“风暴玫瑰”之名的多琳·奥斯维尔夫人。
“奥斯维尔夫人。”蕾妮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多琳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长辈关怀的微笑,主动上前,亲切地挽住了蕾妮的胳膊:“人老了,就喜欢和年轻人说说话。不知公主是否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去花园走走?”
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能猫,意思很明显。
蕾妮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更紧地挽住了多琳的手臂,语气轻柔却坚定:“夫人邀请,是我的荣幸。能猫骑士是我的护卫,请允许他跟随。” 经历了这么多,她已无法完全信任任何人,除了这个守护在她身边的、沉默的异族骑士。
多琳挑了挑眉,深邃的目光在能猫那矮小却精悍的身形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了笑:“既然是公主殿下的护卫,那就一起吧。”
三人漫步在葬礼后略显冷清的王宫花园中。多琳依旧亲昵地挽着蕾妮,仿佛她们是感情深厚的祖孙。
“许久未见奥利维亚了,她……在海湾地一切可好?”蕾妮率先开口,提起了嫁予多琳孙子的姐姐,语气中带着真切的思念。
“奥利维亚那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你是知道的。”多琳轻轻拍了拍蕾妮的手背,语气慈祥,“一直在城堡里静养,由最细心的仆人照料着。她啊,也时常念叨着你,想念王城中的家人。昨天的事情实在是让我心碎,我还不敢将你们父亲已死的消息告知她。但恐怕瞒不了多久。蕾妮,你想不想去看看她?我想这个消息被她知道了,她一定会心碎,你如果能在身边安慰她,再好不过了。”
蕾妮的心猛地一紧。来了。她立刻警觉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婉拒道:“多谢夫人好意。只是……我与国王陛下已有婚约,恐怕不便随意离开王城。”
多琳是何等人物,浸淫权力漩涡百余年,早已练就了洞察人心的本事。她脸上慈祥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些,如同耳语,却字字敲打在蕾妮的心上:“婚约?波顿国王下令,用那样……不体面的方式,处死了你的父亲,维扬·莫尔蒙。你父亲可是大家口口相传的好人。蕾妮,你真的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吗?”
蕾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她依旧强撑着,重复道:“婚约已经定,我……”
“一个得体的领主,尚且知道维持表面的仁慈与风度。”多琳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话语却如同包裹在天鹅绒中的匕首,“更何况一国之君?那般残忍暴戾的手段,绝非明君所为。嫁给他,你将付出什么?你的尊严?你的余生?甚至……你的性命?孩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她没有激烈的指责,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着最残酷的可能性,一步步瓦解着蕾妮强装镇定的外壳。
蕾妮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中打转,视线开始模糊。她几乎要撑不下去了。
“还有你可怜的哥哥,天知道这个任性的国王要把他囚禁到什么时候。”多琳停下脚步,“你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啰嗦,但是,孩子,你需要一个后盾。我想让你明白,你的姐姐在海湾地非常好,而海湾地会和你姐姐一起支持你的。我们就是你的后盾。”
蕾妮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就在她即将崩溃的边缘,多琳却突然松开了手,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雍容华贵,仿佛刚才那些诛心之言从未出现过。
“罢了,人老了,就爱瞎操心。公主殿下若有空,随时欢迎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我也会让奥利维亚多给你写信的。”
蕾妮几乎是逃离般地行了一个礼,带着能猫匆匆离开了花园,背影显得有些仓惶。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来到一处相对僻静、可以看到远处吐着浓烟的龙峰的廊下,蕾妮才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石柱,微微喘息。她背对着能猫,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能猫……你觉得,她是真心为我好的吗?”
能猫沉默了片刻,声音平静而客观,如同在分析战局:“公主殿下,或许您自己没有意识到。奥利维亚殿下已是海湾地的儿媳,艾登殿下被囚且已与克莉丝夫人成婚,兰迪殿下下落不明,身负通缉。您,莫尔蒙家族最后一位拥有自由身且名正言顺的直系血脉,便是这些贵族眼中,掌控富饶的伯德平原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把钥匙。”
“钥匙……我不是什么钥匙……”蕾妮喃喃道,泪水终于滑落,滴在冰凉的石板上,“我……我好想念他们,父亲,母亲,哥哥,弟弟……”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这一夜的成长,是以打碎她过去十多年构筑的所有天真、依赖和幻想为代价,是建立在家族崩析、至亲离散的废墟之上,痛彻心扉。
能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如同最忠诚的磐石,守护着她这片刻的脆弱。那片笼罩王城的烟云不知何时被风吹走了,一缕阳光落下,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古老的石壁上。
良久,蕾妮用力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脊背,转过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圈还微微泛红。“那个老东西,说了什么?”
蕾妮是指前任大学士,亨俊。
能猫禀报道:“他交代了,殿下您交给他的那个泥偶,他并未带走,应该还在他位于学士塔的旧居之内。”
“学士塔?”蕾妮眺望着王宫北侧那座高耸入云的尖塔,眉头微蹙,“也就是说……现在落入了那个古怪的大祭师手里了。”
能猫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座象征着知识与权力,此刻却笼罩在诡异阴影下的高塔,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冷彻骨的凶光,“看来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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