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贞把发现尸骨的过程，言简意赅的跟徐元泰说了一遍。
徐元泰听完缓缓闭上眼，抬头仰天长叹：
“一去长城无复返，空馀残碣锁荒邱。”
“哎！时也，命也！”
这番话，让李弘贞耳目一新，于是虚心请教道：“在下才疏学浅，尚不能听懂大人这番话，可否细讲？”
徐元泰没有立刻解答，反而问了一个有些不相干的问题：
“以你之见，宋朝当如何评价？”
李弘贞不假思索道：“耻辱！”
“无汉威慑四夷之气魄，无唐万国来朝之盛世，唯有岁币求苟安、澶渊耻称臣...”
“如此懦弱王朝，乃汉人之耻！”
徐元泰却毫不客气的给李弘贞泼了一盆冷水：“愚夫之见！”
李弘贞不服：“我倒想听听大人的高见？”
徐元泰苦笑着摇摇头，道：“若按佛家因果之说，宋朝的疲弱，其实就是唐朝种下的因果。”
“若唐朝没有吸纳胡人，任用胡人为将帅，安禄山有什么能耐造反？”
“没有安史之乱，唐朝又怎么会失去对藩镇的掌控？”
“藩镇中的胡人势力，诸如沙陀也不会趁势崛起，继而占据半壁江山。”
“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如果石敬瑭不是胡人，而是汉人，那么他如果真要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必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会遭到天下人讨伐。”
“正因他是胡人，出卖汉人的土地才毫无道德负担，天下群雄也没有正当的理由联合起来讨伐他。”
“也正因如此，失去长城屏障的宋朝，在往后数百年里，中原完全暴露在胡人的铁蹄下。”
“而此时的契丹，在占据燕云十六州之后，不断从汉地汲取财富壮大自身，又效仿中原礼制摆脱愚昧，其势力放在当时，几乎无任何国家与之抗衡。”
“宋朝能与之周旋二百余年，直至辽国灭亡，已经相当不容易。”
徐元泰说着，垂头看着万人坑中的白骨，语气无比悲凉：
“若不是异族灭宋，这些蜀人当年也不用死！”
这番话虽然得到李弘贞的认同，但并没有让他对大怂朝改观。
“宋朝的孱弱，确实是唐朝留下的历史难题，固然能够谅解。”
“但宋朝数代国君昏庸，重文轻武、不思进取、任用奸臣、谗害忠良，以致汉家男儿血性尽失。这桩桩件件，都是应该钉在耻辱柱上的罪行。”
徐元泰的脸色一阵难看，他实在不想跟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文盲讨论下去。
不过转念一想，为了往后跟李弘贞能愉快合作。
提点一下这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又何尝不可？
思及此，便打算耐心为其一一解答。
“国君昏庸，暂且不论，因为谁都不能保证，当皇帝就一定是秦皇汉武。”
“那你认为，宋朝为何重文轻武。”
李弘贞沉思一会，认真回道：“宋太祖本身就是武人出身，他深知武将权力过大对皇权的危害。相反，书生造反，则十年不成。”
“这只是你的肤浅之见，本官再问你，寇准、王安石、范仲淹他们难道不知道保家卫国还要靠武夫？”
李弘贞这下语塞了。
徐元泰接着道：“如今的大明朝何尝不是崇文抑武，对外用兵，却能鲜有败绩？你知道为何？”
李弘贞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当时宋朝的皇帝和士大夫比谁都更清楚，唐朝藩镇之乱正是因为武人势力太大，且不受道德约束。宋朝不过是吸取前车之鉴而已。”
“李叔白，本官可以拍着胸口告诉你，不管将来如何改朝换代，始终都是文人管着武人。”
李弘贞顿时醍醐灌顶。
对啊！除了非洲那些落后国家，总统都是军人政变上位。
那些发达的国家，哪个不是兵权掌控在政客手中。
由此他也得出结论，宋朝的崇文抑武，恰恰是证明社会制度先进的表现。
徐元泰犀利的目光直视李弘贞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认为宋高宗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李弘贞重重点头：“若他不是皇帝，跪在岳飞庙前的人，必须有他一份。赵构不配拥有岳武穆。”
徐元泰叹息摇头道：“如果本官说，宋高宗并非昏君，而是一位懂得韬光养晦的君主，你是不是要打本官？”
李弘贞忙拱手道：“草民不敢。”
徐元泰拍着李弘贞的手臂，呵呵笑道：“本官年轻时，也如你这般对岳飞之死意难平。如果你能当上本官这个位子，就能明白宋高宗为何要杀岳飞。”
“还请大人解惑。”
“岳飞被杀，无非两个原因，一则是秦桧从中作梗。二则是岳飞看不清当时的局势，执意要北伐，以致于高宗非杀他不可。”
“在你们这些年轻读书人的眼里，总是先入为主的认为，仿佛岳飞不死，就真的能直捣黄龙，一举灭金。”
“假如你用旁观者的眼光，理智去看待这段历史，结果可能会不一样。”
李弘贞听后眉头一皱：“大人此话怎讲？”
“本官始终认为，宋高宗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这也是宋朝能在他手上延续下去的原因。”
这话，让李弘贞差点炸毛。
那个臭名昭着、害死岳飞的赵构，在徐元泰嘴里竟然成了合格君主？
这是要给他洗白吗？
不等李弘贞反驳，徐元泰接着说道：
“高宗从年轻时意气风发独闯金营，到中年面对山河破碎的绝望而选择逃避，再到晚年放下脸面禅让，他的从政生涯都未曾犯过致命的错误。”
“再说岳飞，他麾下的岳家军，也是宋高宗重点提拔起来的，起初只是用于牵制其他地方的武将势力。当时的高宗也是年轻气盛，急于收复故土，便授予岳飞兵权，挥师北伐。”
“民间有句老话，叫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当时的南宋可以说是全民勒紧裤腰带，挤出口粮供岳飞北伐。”
“高宗作为当家人才渐渐认识到北伐有多么消耗国力。”
“金人入主中原之初 ，因不懂儒学治国，便以杀鸡取卵的手段对我汉民野蛮统治，钱财尽皆掠走，房屋耕田尽数焚毁。强壮者俘为奴隶，老弱者就地屠杀。金兵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大火成海，汴京人口数十万，经金人屠杀后不足千人。”
“中原被金人祸害了一百年，早已是赤地千里，十室九空。”
“北方在如此处境下，根本无法支撑岳家军继续北伐。”
“你不是蠢人，应该能明白战线拉得越长，对北伐军的粮草补给就越困难，对金人的优势就越大。”
“高宗正是后来明白这一点 ，才会和秦桧同流合污。”
“你认为，本官说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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